“您只了解精神问题,不懂这些药品吗?”
“上次我看医生时,他让我去海边疗养,结果闹出很多事儿来。”
“您还是结婚了的。”
“她绝对要休息,您让她一定去检查一下。假如能去乡下走走,那就更好了。”
“嗯。”
那个精神科医生是一个很精干的小个子男人,头发全秃了,他在托莱多区的一栋老房子里有一家诊所,等候大厅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哲学书。他很爱说话,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觉得,他一直都专注于自己的话题,而不是病人。他为莉拉做检查,同时在和我说话。他问了莉拉一些问题,但他对我说了一些他的观察,没有太关注她做出的回答。无论如何,他最后得出了一个泛泛的结论,那就是莉拉的脑神经和她的心肌一样运作正常。他忽然对我说,我的同事说得对,亲爱的格雷科女士,她的身体很虚弱,结果是她灵魂中易怒、阴暗的一面,就会利用这个机会占上风,压倒理性的部分,让身体健康起来了,脑子自然就会健康起来。最后,他在药方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很多药名,同时还大声地说着那些药物的名字和剂量。他开始给出他的叮嘱,他建议,莉拉可以通过长时间的散步来放松精神,但不要去海边,他说最好要去卡波迪蒙特或者卡马尔多利的树林。他建议她要多读书,但是要白天读书,晚上一个字都不要看。他说手不要闲着,尽管他看一眼莉拉的手就会明白,她的手已经够忙的了。他说到了织毛衣对精神的好处,莉拉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不等医生说完,她就问了一个隐秘的,但可能是她一直考虑的问题:
“现在没有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
“我们已经到这里了,您能不能给我开些避孕药?”
“我现在什么也不做,但以后就很难说了。”
“不是。”
“你丈夫知道你不想马上生孩子吗?”
“以前结婚了,现在没有。”
那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我们去看心脏病专科,那是一位在克里斯皮街上开了诊所的大教授,他也住在那里。为了这次会面,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下,那个医生虽然在那不勒斯,但还是和阿黛尔的世界有交集,我不想丢脸。我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番,穿上了阿黛尔给我买的裙子,喷上了一种很淡的香水,和她自己用的香水味道很类似,然后化了一个淡妆。我希望这个教授在和我未来婆婆通话或者见面时,能说我的好话。莉拉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外表,她去看医生时,穿的就是每天在家里穿的衣服。我们坐在一个大房间里,墙上有十九世纪的绘画:有一个贵妇坐在沙发上,背景里是一个黑人女仆;有一幅是一个老妇人的画像;还有一幅画很大,是一个辽阔壮观的狩猎场景。另外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很老,看起来都干净优雅,一副有钱人的样子。我们在默默地等着。在路上,关于我的穿衣打扮,莉拉说了很多好话,她低声说:“你看起来像是从这些画里走出来的,你就像一个贵妇,我就像女仆。”
“你和恩佐好些了吗?”
“你是讲真的?”
我们一走到路上,莉拉几乎是生气地对我嚷嚷:“那个烂人给我开的任何药,我都不会吃的,我就知道,我的脑子已经出问题了。”我回答说:“我不赞同,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有些迷惘,低声说:“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那些医生的气。”我们向塔比亚桥方向走去,我们没有说明目的地,就好像要随便走走,活动一下手脚。她有时候一声不吭,有时候会用恼怒的语气,模仿那个精神科医生说话的样子。我觉得,她的这些不耐烦的表现,是她生命力恢复的征兆。我问她:
“您母亲的堂姐不是一位太太吗?”
“没有,您不用担心,检查只是为了从整体上了解一下您的身体状况。”
“难道在你看来,我不应该?”
医生有些恼火,他继续跟我聊了几句,到门口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人的地址和电话,是在塔比亚桥的一间诊所里工作的一个女医生。他跟我说,您去找她吧。就好像要求开避孕药的人是我,告别了医生。出去的时候,秘书向我们收钱。我明白,那个脑科医生已经超出了阿黛尔的关系链,我付了钱。
最后的这句话让莉拉很震动,她紧皱着额头,身子向前探着,用意大利语说:
在塔比亚桥,我们找了一个电话亭,我们给那个妇科医生打了电话。她说她有时间,我们可以马上见面。在去诊所的路上,我表现得很高兴,因为她终于决定要靠近恩佐了,她也对我的认可很上心。我们又回到了先前小时候的样子,开始相互开玩笑,我们一直在说话,有真也有假。你去跟医生说吧,你的脸皮要厚一些。还是你说吧,你穿得像个阔太太。我又不着急要。我也不着急。那我们还去干吗啊?
教授假装没有听到,他对我微笑了一下,期望能获得我的认可。他给了我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精神科医生的名字,他还亲自给这位朋友打了电话,让他尽快给我们安排。我要说服莉拉去那家诊所,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她说,她没时间可浪费,她在心脏病科医生那里已经待得很厌烦了,她要回去照顾詹纳罗,尤其是,她没有钱可以浪费,她也不想让我浪费钱。我向她保证,这些检查都是免费的,最后她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这些精神上的疾病,都是太太们得的病。”
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就好像因为某种魔法,他刚才诊断过的病人,现在换成了另一个人。
在整个过程中,莉拉都没有说话。她一点儿都没有关注那位教授,我感到,她一直都盯着我看,她对我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感到惊异。那位教授终于开始问她问题,她很不情愿地做了回答,要么用纯粹的方言,要么就是夹杂方言的蹩脚意大利语。我不得不经常介入,提醒她她告诉过我的症状,或者强调她轻描淡写提到的症状。医生做了一个非常细致的检查,莉拉一直皱着眉头,就好像我和心脏病科医生得罪了她一样。我看着那有些发白的天蓝色内衣下面她单薄的身体,那件衣服有些大,很破旧。她长长的脖子好像很难支撑她的脑袋,她的皮肤紧包着骨头,就像是要裂开的羔皮纸。我察觉到,她的左手拇指时不时会神经质地颤抖。教授让她穿上衣服前,又检查了大约半个小时。她穿衣服时,用眼睛看着教授,我感觉她有些害怕。医生来到写字台前,他终于坐了下来说,一切正常,他没有听到任何杂音。他对莉拉说,太太,您的心脏很完美。医生对莉拉的诊断,没让她产生太大反应,她非但没有表现出高兴,反倒有些不耐烦。这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就好像他检查的是我的心脏。那位教授接着和我说话,而不是对莉拉讲话,我又开始担心起来了,就好像莉拉的无动于衷让大夫有些生气。他皱着眉头补充说:“但是,你朋友的整体状况很不好,需要马上进行治疗。”他说:“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咳嗽,这位太太受凉感冒了,我会给她开一些止咳糖浆。”他觉得问题在于莉拉的身体非常虚弱,她应该更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按时吃饭,每天至少睡八个小时,疗养一下,等着身体恢复。他说:您的这位朋友,在她身体恢复之后,大部分症状都会自然消失的。无论如何,他总结说,我建议她去看一下精神科。
“正好相反,我是建议您去做一个检查。”
“我想要,但在生孩子之前,我想再写一本书。”
“一个太少了。”
“我的一个亲戚,”莉拉说,“是我妈妈的堂姐,她很不幸,一辈子都很不幸福。我还很小的时候,夏天,我听见她对着开着的窗子叫喊,大笑,有时候我看见她在路上做一些很疯狂的事情。但是,这是因为她不幸,她从来都没有去看过精神科医生,她从来都没有看过任何医生。”
“你知道那些药吗?”
“您是说我精神有问题?”
“我认识一些女人,她们给怀孕毁了,还是药物好一些。”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您结婚了吗?”
“您已经有孩子了吗?”
“没有,但一结婚,我就会吃。”
那个女医生在诊所大门口等着我们,她穿着白大褂。那是一个很和蔼的女人,声音很清脆。她请我们到餐吧里坐了坐,就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了。她几次都强调说,她不是一个妇科医生,但她的解说非常详细,还提了很多建议。莉拉提出了很多露骨的问题,或者她不赞同的地方,还有新问题和一些有趣的观点。她们很谈得来,但我在那儿待得有些烦了。最后,她千交代万交代,我们得到了一包药。那个女医生不让我们给钱,她说,因为这是她和几个朋友一起搞的一个项目。她该回去上班了,在告别的时候,她没和我们握手,而是拥抱了我们。走在路上,莉拉很严肃地说:“终于遇到一个好人。”现在她很愉快,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她那么开心了。
“已经没办法改了。”
医生皱着眉头,又对我说:
“您觉得自己不幸吗?”
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觉得我也是同样的反应,那是一个很不得体的请求。
“您呢?”
“她应该去看一下。”
“分开了。”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五月十七。”
“十七号啊?这个日子不好,改个日子吧。”
“是的。”
“我很好。”
“我会告诉他的。”
“你不想生孩子吗?”
我们等了几分钟,一个护士过来叫了我们,没有任何特殊理由,我们就跳过了那两个等待的病人。这时候莉拉变得很激动,她希望她看病时我在场,她说她一个人不会进去的,最后她把我推向前,就好像要看病的人是我。那个医生是一位瘦得皮包骨头的六十多岁的男人,灰色的头发,非常浓密。他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他知道所有关于我的事情,他和我聊了十多分钟,就好像莉拉不在场一样。他说他儿子也是比萨高等师范毕业的,但要比我早六年。他强调他自己的哥哥也是一位比较知名的作家,但只是在那不勒斯有名。他说了很多艾罗塔一家人的好话,他和阿黛尔的一个堂兄很熟悉,那个堂兄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最后,他问我:
“我就更不是了。”
“莉拉,这不是水果糖那样可以随便吃的东西。假如你和恩佐之间没什么,那我们就算了。”
她盯着我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能隐约看到她的眼珠子:
“那你要避孕药干什么?”
“我们去找这个人,让她给我们俩都开一些。”
“您的这个请求,需要找一个妇科医生。”
莉拉笑了起来,又用方言说:
“还是老样子。”
“就您目前的状况,怀孕的话有好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怀孕更好的药物了。”
“我有一个。”
“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你吃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