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一份白汁鸡块,我点了一份鱼。
从餐厅的窗户我们可以看到更低舱位的人,甲板上的人们挤挤挨挨,穿着比较破旧,就跟我上周穿的差不多。他们有的靠在栏杆上看远处的海平线,眼里怀着对埃利斯岛和美国梦的渴望。
“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穿着干净整洁的服务生彬彬有礼地问道。
“海德里希会告诉你的。别担心,汤姆。你的寿命不是毫无意义的,你会有目标的。”
“那我可能很难做到了。”
“当然,我当然知道她叫什么。”不过我并不准备说得更多。
我很饿了,看着面前的鱼,感觉好像快一百年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
“信天翁都活了很久,我们都活了很久。1867年,海德里希·皮特森把我们聚集起来,组建了信天翁社会,想要保护我们不受外部的伤害。”
“海德里希·皮特森是谁?”
艾格尼丝闭上眼睛。“你要学会成长,懂吗?你简直还是个孩子。可能你现在看起来是个成年人,但是你内心根本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我们还是需要教化你。”
艾格尼丝给了我一个手提箱,里面全是新衣服。我穿着考究的衬衫,系着丝绸领带。她还用剃须刀帮我把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我当时很紧张,心想:“她刮胡子的时候会不会直接割断我的脖子?”
现在船很不一样。
“什么信天翁?”
“对的,比如说哈金森医生。”
艾格尼丝轻轻晃着杯中的威士忌和安神糖浆说:“你活得足够久。你应该知道当我们被暴露在人群中时,不光是你,还有很多人会遭殃。”
“就是由信天翁组成的社会。”
她从包里拿出一些安神止咳糖浆,加到她的威士忌里。她想给我也来一点儿,我摇摇头拒绝了。
上菜了。
“而之于我们,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死法,活到950岁,在睡梦中死去;或者人们杀害我们,心脏或者大脑受伤,或者失血过多。就是这样。毕竟我们的免疫系统非常强悍,人类的很多病痛对我们而言不是问题。”
“那么,”我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死哈金森医生吗?”
她环顾四周,以一种上流社会的方式,打量周围是否有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你能别在餐厅里随便谈起这种谋杀的事情吗?你该学会谨慎,不要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有时候你该学会委婉点。我真的怀疑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你生命中出现过女人吗?”
“每个时代,人们对无知的定义是不同的。但是它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蛰伏在暗处,给我们致命一击。哈金森医生是死了,但假如他活着,发表了他的论文,人们就会来找你,然后出一些别的事情。”
“爱就是心碎和痛苦,挣脱它反而好过些。”
我还记得,我的母亲也告诉过我,我的人生是有目标的。我一边吃鱼,一边想自己是否能够找到答案。
人类进化的过程,似乎体现在我们和自然之间关系的不断演变。如今,我们可以靠着大船,行驶在大西洋中间。我感觉我们好像在“五月花号”上。
“海德里希会更想看到你对自然赋予我们的礼物充满感激的样子的。”
“请在心里称呼我艾格尼丝,我是艾格尼丝·维德。虽然我没用过这个名字,但是请你在心里这么称呼我——艾格尼丝·维德。”
“她叫什么你知道吗?”
“没有为什么。”
我笑。
我点点头,她说得全对。
她听完后说:“你知道吗?无知也是我们的敌人。”
我犹豫了一下,她也感到她的问题有点突兀:“别误会,我对你没兴趣。你别太紧张,你就是太严肃了。我喜欢严肃的女人,但是男人的话,还是要轻松阳光一点儿比较好。我只是好奇。你一定经历过什么,没有东西可以怀念的话,是无法支撑这么久的。”
她喝了一小口红酒。
“你的妈妈呢?”艾格尼丝盯着我,感觉她进一步接近着我。我承认她的感觉没错。我告诉了她真相。
“那也请你把我当作汤姆·哈泽德。”
“信天翁社会、信天翁社会、信天翁社会……你说的这个,我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他年纪很大,很有智慧。他出生在佛兰德,不过新大陆发现不久他就来了美洲。在郁金香热的时候,他赚了不少钱,然后搬去了纽约,那时候纽约还叫新阿姆斯特丹。他投资做皮草生意,然后又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购置了不少资产。海德里希其实应该算是美国人,美国给了他他想要的一切。然后他发达之后,就组建了信天翁社会,想要保护跟他一样的人,救助我们。我们真的很幸运,汤姆。”
“是的,有过一个,很久之前了。”
“对,我都见过。”
“人们?哪些人?”
“你知道你这话听起来多自私吗?看看你周围的人,这个餐厅、这艘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活不到60岁。想想人类会得的那些可怕疾病,天花、霍乱、伤寒,你既然活了这么久,这些应该都见得不少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强的生存欲望,艾格尼丝。”
“如果你想活着,你会做到的。”
她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好像在细细品味我的话。然后她的神情也变得飘忽和有距离感:“对的,对的,很对,爱就是痛苦。”
她1407年在纽约出生。比我大一个多世纪。这既让我困扰,又给我一些隐秘的安慰。我不知道过去那些年里,她到底扮演过哪些角色。不过她说她18世纪中期的时候曾经做过海盗,在美国海岸上远近驰名。
“不过,现在没有人会因为女巫之类的事情被杀害了。”
“我知道,但是——”
“有,”艾格尼丝微笑,“给我们一个不受打扰的用餐时间就好。”
她对我问题的重心态度冷淡,这激怒了我:“他真的是个好人!”
“啊,宗教战争?他是清教徒?基督教新教徒?”
我想起我最后一天见到露丝时,她因为高热而神志不清,一直颤抖。我想起她死之后,我是如何度过后来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死了比这样活着好得多。”
“为什么呢?”
她仍然穿着一身黑,就像维多利亚时期的上流社会的妇女。就连她的眼罩,也带着一股神秘优雅的味道。但是她老喝威士忌,这就有点违和感。
我们在头等舱。头等舱在那时候就意味着上流社会,你必须时刻注意外表。
“不是艾格尼丝,”她急促地打断我,看了看周围,“现在叫我吉莉安。”
“那你当初应该很心碎,然后是怎么疗伤的呢?”
我以前也出过海,不过以前的经历和这次很不一样。
我沉默了,咀嚼着口中的鱼,咽下,用餐巾擦了擦嘴:“我的爸爸在法国,死于他的信仰。”
“就只有一个?”
“我说的不是哈金森。”她语速很快,“我说的是别人,你的父母,他们经历了什么呢?”
服务生尴尬地摸了摸胡子:“好的。”
不得不说,我觉得艾格尼丝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难用语言形容。她恪守礼仪,单纯直率,不拘小节。对了,她还有能力谋杀别人。
“幸运、幸运、幸运,恐怕是诅咒吧。”
“除了他是个男人,你了解他多少呢?一个渴望探寻神秘主义和真理的医生,一个曾经奚落过你、拒绝过你的男人。他今年68岁,身体不太好,瘦得皮包骨头,他没几年好活的了。现在,如果他活着的话,肯定会发表他的成果,宣扬他发现了‘时光逆行者’,你知道这会带来多么灾难性的后果吗?人类本身就活不了多久,最多不过百年。他死了其实是最好的结果,你懂吗?他本来生命也快到尽头了,现在的情况才能挽救更多的人,才能保护我们这个信天翁社会。”
她现在的名字,是吉莉安·希尔德。她本来的名字,是艾格尼丝·维德。
“差不多吧,对,就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