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玛丽恩大喊,她手上还拿着枪。我觉得此刻,海德里希不仅仅是挑唆女儿杀我的人,他还是朝露丝脸上吐口水的人,那个让玛丽恩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人。他是阴魂不散的威廉·曼宁,是每个伤害过她的人。我思绪万千,大喊道:“离开他,混账东西,不要乱动!我们后退,离他远点,离开这里!”
然而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在欧迈家的那条公路上,你可以清楚地听到浪花和潮汐的声音。它们拍打着海边嶙峋的峭壁,也因此,汽油浇在木头上的声音也显得不太清晰。在我还没有看清楚他在做什么之前,我已经闻到了浓郁的汽油味。
“汤姆,是你一叶障目了,往后退一点,看一下事情的全部脉络。我们现在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威胁,柏林、生物学科,还有很多,一切都更糟糕了。你看看这个世界,汤姆,真他妈的太糟糕了。蜉蝣的生命太短暂了,没有足够时间让他们学习前人的智慧。他们出生,长大,然后跟以前的人类犯相同的错误。一天天、一年年不断循环,就是一个轮回,每次都给这个世界造成相同的灾难和破坏。你看看美国,你看看欧洲,你看看互联网,在罗马帝国兴盛之前,没有任何一段文明能够长久存在,然而就连帝国都衰败了。迷信和愚昧会重新回到这片大陆,谎言和女巫猎人也会重新回来。汤姆,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将重返最黑暗的年代。并不是说我们一定要和人类隔离开来,但至少我们的存在,不能让他们知道。”
“欧迈!”我扯着嗓子大喊,“欧迈!欧迈!快逃!”
火苗一落到汽油里,马上燎起一大片火光。我生命中经历过的一切事情,在此刻都重叠了。
“该死,海德里希,别再说那些鬼话,你想要保护的只有你自己,整个信天翁社会都是为了你自己一个人而已。海德里希,现在已经不是18世纪了,你不会得逞的。你找到了玛丽恩,你还对她撒谎。”
他因为我的大喊停了一秒,用他混浊的眼睛看着我,他没有笑。我发现我几乎每次见到海德里希,他都挂着自己标志性的微笑。
“是吗?所以放火烧他们的家吗?”
他摇头:“我做了你做不到的事情,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我跟你说我会找到她的,然后我找到她了,而你做不到。我还让信天翁有安全感地生活。”
在夜色中,他像个真正的老年人,驼背伛偻,单薄干枯,乍一看就像是贾科梅蒂做的雕塑,套上了牛仔裤和夏威夷花衬衫。他一只手垂下,费力地拎着一大罐汽油。但他自有一股气力,支撑他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天啊,天啊,天啊……”欧迈不停喃喃着。
他丢掉手里的汽油罐,火焰吞噬了他的身体。我看到,或者在我的臆想之中,在最后于火光中灰飞烟灭之时,他陡然露出浅淡而满足的笑意。他燃烧的身体朝远处走去,穿过草丛,走向大海,来到海边的悬崖峭壁。
死亡,只在一瞬间。出生,也只在一瞬间。眼睛一闭,忘记所有恐惧。然后一切都是崭新的。你从世俗中解脱,摆脱了恐惧之后,开始自省:我是谁?假如我生而无所不知,我会做什么?我能够不再害怕被欺骗吗?我能够去爱,不再害怕受伤害吗?我能够尽情地享受眼前的欢愉,而不去想明天我是否会失落吗?我会害怕时间悄然逝去吗?假如一切都是肯定的,我该怎么做?我喜欢的是什么?我会为什么而努力奋斗?我会踏上一条什么样的路?我会想去享受怎样的快乐?我会揭开怎样的谜团呢?以及,我还会活着吗?
“当你再大一些,你就不会这么相信人类了。汤姆,你就会拥有对时间的洞察力。你现在可能还感受不深,但一定已经有些瞬间,你突然感知到了事情的过去和未来。人们说‘要想知道未来,你必须先了解历史’。我觉得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汤姆,你是可以看到未来的。即使现在还不是全部,只有一些片段、几个画面,就像是错乱的记忆,我们忘记了一些自己的未来,如同我们遗忘过去的记忆。但是我看到的已经足够了,我看到你已经不可靠,不能去完成一个任务了。我感觉到了,我就知道这一定会发生的。”
我拼命朝海德里希的方向跑,这时一声尖叫划破长夜——“住手!”
他朝着边缘走去,他的脚踏过一路的草地,草丛冒起了烟,被火星烫得焦黑,飘浮起点点飞灰。他一直在走,丝毫没有停顿或者犹豫,也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他就像是靠着惯性蹒跚前行,靠着最后的毅力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打起火花,忽然间我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其实,他想要杀死我或者欧迈,想要一直藏着玛丽恩,我都不觉得惊讶。因为我加入信天翁社会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唯一觉得惊讶的是,他居然会愿意以身涉险,离火场这么近。
这时候他才忽而反应过来,把他的女儿轻轻平躺放下。
一声枪响划破天空。玛丽恩的神色看起来很坚毅,就像个胡桃壳一样坚硬,但她的手在发抖,脸上满是泪水。
“住手,海德里希!”我大喊。
“看哪,这有趣吗?父女重逢了!这就是你的弱点,这就是你和我离心离德的原因。你想要跟那些人类一样,跟那些蜉蝣一样,而我从不会这么想。在我卖郁金香发迹之前,当我刚刚发现自己身上的特别之处时,我就知道,唯一让自己自由的方式就是不要有任何牵挂。”
是玛丽恩赶来了。
她打中了目标。他的肩膀上血流如注。但他不以为意,抬起手把剩下的汽油浇在身上。
然后我们走了。全程没有车经过,也没人看见,一切都是静默的,除了我们,就只有天上的缺月。海德里希一直走,一直走,然后身影瞬间消失在悬崖边缘。那一团火光也消失了,一切又重归黑暗。他跳下去了。从他自焚,到他一直跌落至崖底,一切快得就像是在一瞬间。
“我不是唯一撒谎的人,汤姆,你说是吗?”
“别这样,欧迈他是无害的。”
“但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另一种迷信罢了。你撒谎。你找到了我的女儿,还让她来杀我。”
“你告诉我,在大溪地的时候你下不了手去烧他的房子。你永远不会成为留到最后的人,对吗,汤姆?今天,只不过是纠正过去的错误罢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那是我们第一次在达科他州见面时他用的打火机。“很多年不抽烟了,不过我一直留着这个打火机作为纪念,就跟你留着那枚硬币一样,不过里面的机油,我得另外再买。”
然后海德里希迟疑了一秒,仿佛一瞬间变得脆弱和无措起来,像是一个懵懂无辜的男孩,他的眼光在玛丽恩和我之间来回穿梭。这时,欧迈光着脚从屋子里面跑了出来,胳膊上还夹着他年迈的女儿。
这个世界,他来过,他走了。而他在这人世间所留下的痕迹,或许还没有浪花拍打礁石来得深刻。
“当然有关系,我们必须要保护所有人。”
“最后,事实证明我是伊卡洛斯。”
“这根本不重要,跟这个没关系。”
“海德里希?”我喊道。不知为何我竟有一点犹疑。可能是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对他仍然知之甚少,他依然是个谜。我活了很久,但仍然为他的举动而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