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对电影很入迷。
“真是棒极了。”
“未来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每八年,改头换面放弃现在的身份和一切?”
他沉思了一会儿:“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人们不断往这里赶来。那些小镇姑娘来这里逐梦。不管是来自南达科他州、俄克拉荷马州,还是欧洲,这个城市对她们一视同仁。冰河世纪的时候动物迁徙,不小心陷进了沥青坑,再也无法挣脱,就永远陷在了里面。随后它们的肉的味道又引来更多的动物送死。我不是温和无害的草食动物,这里的人觉得我78岁,78岁!该死的,我真正78岁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一直很浪荡,结过很多次婚。我还是……”
“你现在会使用多少种乐器了呢?”
我的枪伤痊愈了,但肩膀还常常隐隐作痛。我待在好莱坞大道旁边的皇家花园公寓式酒店的餐厅里,这里富丽堂皇,非常气派。不远处,一个女人化着黑色的嘴唇,脸上白得像鬼,真是让人惊讶的妆容。她和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说话,他们在恭维她,是丽莲·吉许,一个好莱坞电影明星。我看过她演的《暴风雨中的孤儿》,这部电影的背景是法国大革命时期。
“那是因为在亚利桑那发生的事吗?”
我无话可说。我很生气,我经常觉得愤怒,但伴随着更深的还是恐惧。信天翁的社会不值一提,它在现代社会既没有组织机构的存在,也没有办公地点。这个组织只有海德里希和相信他的人们。其实,有海德里希这个精神领袖就够了,他有才华和能力,也正是因此,我才因为他的三言两语盲目地相信着他。也许他不是吹嘘,也许,他真能感受到玛丽恩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四个男人结伴走了进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他们中有一个熟面孔,现在世上没人不知道他,查理·卓别林。他认出了丽莲·吉许,并且走过去和她说话。他表情很镇定,偶尔有一些局促紧张的微笑。她的笑容优雅淡定。我曾经和莎士比亚身处同一片天空,现在,我又和卓别林共处一室。这让我如何能更贪心,如何能不满足自己的境遇呢?
“区别就在于,以前是我自己决定的,是我自己决定我的生活的。”
我喝了一大口红酒:“海德里希,我不能再做这些事了,我不能了。”
海德里希咧嘴笑了,我以前并不讨厌他的笑容,直到此刻。
他看起来有点困惑:“我喜欢这家餐馆,而且在人群中的感觉也很好。难道你不享受身在人群中的感觉吗,汤姆?”
“我们对历史来说,是潜在的威胁。”海德里希仿佛看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如是对我说。卓别林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我们这一桌。
我心里在想卓别林当时在看什么,对他的话心不在焉。我没有想到,我的这个选择会给后来造成那么大的影响。然后,我看着不远处那个弹钢琴的乐手,他穿着白色的外套,闭着眼睛,陶醉在音乐的世界里。他手指翻飞,音符随之跃出。除了我,大厅里没人注意到他。
“大概三十种。”
“好吧,这次的亚利桑那州是个错误,但并不是每一次行动都毫无价值。就像有人在战场上死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应该斗争。你有一架钢琴,你现在还弹钢琴吗,汤姆?”
“不是的,汤姆,不是这样的。你误解了一切。你看看我们,我们坐在这个城市中心最有名的餐馆里,每一个人都想来这里,我们没有在藏,我们没有躲在落后小村庄的铁铺里辛苦劳作。信天翁的社会是为了给我们一个组织、一个系统,让我们可以过尽可能丰富多彩的人生。你只需要偶尔完成一些事,帮我们做一两个任务,就可以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你该感激我的。”
“但是还没找到。”
“你总是要变换身份的,有什么区别呢?”
“好吧,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非得在这个人来人往的餐馆里谈事情,我觉得你家的阁楼就挺好的。”
“他们没有杀死你。假如他们真的杀死你,这将会是我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但事实上,这次是有惊无险,你活着回来了,我们都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我觉得你身上有一些特别的地方,你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大多数人活到你这个年纪,对一切都看得很淡。但从你身上,我看得到你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你对女儿的思念以及对一些别的事情的渴望。我看不透你。”
“他们都会经常来这里。”海德里希坐在我对面,正在给他的三文鱼浇酱汁,“葛洛莉娅·斯旺森、道格拉斯·范朋克、罗斯科·阿巴克尔,还有鲁道夫·瓦伦蒂诺(均为默片时代著名影星)。就在上周,卓别林还在我们这张桌子上吃饭了,他当时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他就喝了汤,整顿饭他就只喝了一些汤。”
“也没有。大多数乐器现在在场的人都没听过,也不会想听。人们不会想听用鲁特琴来演奏现在的一些歌。”
“也是。”海德里希吃完了他的鱼,然后专注地看着我,“汤姆,你杀了人。假如不是信天翁社会保护着你,你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你需要我吗?但我也不希望你仅仅是因为需要我们而留下来。汤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懂你的意思,真的。我从来没忘记过你把他们带回信天翁群体,让他们得到救赎。从现在开始,我会多考虑一些你的实际需要和感受,我会用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去找玛丽恩。我们已经有了不少新人,伦敦、纽约、苏格兰、维也纳,都有我们的同伴,我会努力的。不仅仅是你,还有他们的需求,我都会尽力去倾听,去满足,我会尽我所能来帮助你,我想让你在这个世上活得自在快乐。汤姆,我希望你不光能找到玛丽恩,更能找到你未来想要走的路。”
“我很抱歉,我原来曾经去找过哈金森医生。我真的为我过去的无知而抱歉,但我只想回到我过去的生活,我只想重新做回从前的我。”
“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已经太晚了。我们享有几乎永恒的时间,但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能停止时间,就像是列车,一去不能回头。在这点上,我们和蜉蝣区别并不大。个人对历史进程的影响是微小的,谁都无法螳臂当车。你该明白这些的吧,汤姆?想想你的女儿,汤姆,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她了,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上个八年,我一直待在阿尔伯克基的一个农庄里,身边除了三头牛和一些仙人掌,什么都没有。这种无忧的生活,可真是让人喜欢。”我揶揄道。
“看,我就告诉过你,他喜欢坐我俩现在的位置。还有我们的糖,也是他喜欢的口味。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吗?你想好你的下一段人生要怎么过了吗?”
然后我随即想到:“如果你的直觉真的那么准确,为什么这次你没有提前预料到呢?没有提前预料到他们可能会杀了我?”
“牛排很棒。”
他摇头,露出严肃复杂的微笑:“并没有,你过去也在逃避,逃避生活本身,甚至逃避你自己。”
他叹气:“塞缪尔·约翰逊怎么说的来着,‘把自己变成野兽的人,就会摆脱做人的痛苦’。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你正在找回你自己。过去你一直很茫然,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你漫无目的、生活贫穷,在这个世界游荡,不惜燃烧自己,试图借此来感知生活的意义。看看现在,你的生活有了目的。”他停顿了一两秒,“这个龙虾的味道真是不错。”
他给了我一封信,我打开读了。那是一封长信,信的末尾写道:假如不是你,我可能早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过现在我觉得很快乐,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孤独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怪物,我还有很多同伴。
“请叫我塞西尔。”
“所以信天翁社会的意义是什么呢,帮助我们逃避吗?”
“我只是说我不喜欢这样。他们不打算加入我们,你早该知道的。海德里希,你早该告诉我的。”
“一天弹五个小时。”
海德里希摇头:“我有一封信给你,落款是雷金纳德·菲舍尔,你还记得他吗?就是那个你在芝加哥雇用过的男人。”
侍应生走上前来为我们倒酒,我们看着食物不再交谈,直到他走开。大堂里传来钢琴的声音,有些用餐的客人微微侧目,目光扫过弹钢琴的人。
“不好意思,请记得叫我塞西尔。我现在的名字是塞西尔,来自旧金山的房地产商人,正在帮助本市地震之后的修缮和重建。我看起来不像是绅士塞西尔吗?总之,我现在是人们口中的塞西尔·德米拉。我很有权势,只要我想,我手上的资源可以捧明星。”
我几乎要因为他的若无其事发笑了:“所以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杀了两个人。”
我用目光盯着钢琴的方向,说道:“就那个吧,那里就是我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
我靠近他,低声说道:“我不喜欢被迫卷入谋杀案,右肩膀带着子弹在马背上急奔一夜。我不喜欢子弹,还有……”我失语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我不想做这些事情,我不想杀人。”
“安静。你想让吉许小姐也听到我们的谈话吗?谨慎点,汤姆!”
“我觉得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
“怎么了,汤姆,这个牛排不好吃吗?我也觉得有点老了。”
他的手在空中冲我比画了一下,看起来像是邀请。“没关系,告诉我你不喜欢哪些东西,你高兴就好。”
“对的,汤姆,我们现在还没找到。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那里,汤姆,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她一定还在某处活着,汤姆。”
上一个八年,我一直待在阿尔伯克基,那时候我对电影很痴迷。因为我可以一个人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欣赏一段故事,这一个小时完全忘了自己是谁,只随着主人公的命运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