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树木的根部,密密麻麻的根须,由衷地感叹:“一定是很严重的天灾。”
感觉很奇怪,我漂洋过海,间接害死了一个医生,跑到美国来,跟这个人讨论——香肠?
我忍不住讥讽道:“但你的内里呢?听到你的话我只觉得可怕,我要像一个老人那样活整整好几百年。”
“好吧,艾格尼丝,估计他还没吃过热狗呢。我们有空可以带他去一趟科尼岛,那里有全国最好吃的热狗。”
“他知道。”艾格尼丝此刻肯定地答道,她嘴里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
“其实我也不清楚。”
“对的,”他促狭地笑,“是一种很特别的香肠、腊肠,里面有特制的熏猪肉,条形的,城市化的工业文明的产物。我小时候在佛兰德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吃到热狗,味道真的好极了!”
“你已经活了很久,从我听到的你的事迹来看,你的生存欲望并不够强烈,甚至还想过自杀,那是什么支撑你活到现在的呢?”
“好吧,”他说,“好吧。”
“什么?”
我们在枫树林中走得很慢。
“发现伤寒疫苗当然是件好事情啊,难道不是吗?”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八年,是我们的准则。一个信天翁待在同一个地方,最多只能是八年。这是我们的‘八年守则’。你可以在一个地方安定八年,然后我会给你一个任务,然后你必须重新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还发现,这里的鸟也是不同的,我之前没见过这种鸟,它短小精悍,黄色,灰翅膀。它把头伸进窗户,我对它们在陆地上的移动方式有点儿感兴趣,爪子抓地,一跳一跳的。
“别紧张。我们不是什么宗教组织,我们的目标仅仅是活下去,享受人生。我们不信奉神,即使硬要说有,也是阿佛洛狄忒这样的爱神,或者酒神狄俄尼索斯。”他的话里带着睿智和禅意,“艾格尼丝,你接下来打算去哈勒姆了吗?”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安静的时刻。所有人好像屏住了呼吸,我感受到了文明和现代,感受到了大家的优雅和专注,就像是高潮之前的空白一秒。
“我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些。”
“主要是保持自我。你知道如何在被连根拔起换了地方之后,一直保持自我吗?”
他从桌里抽出一根雪茄,手上还拿着一个打火机。
海德里希回复我:“当然,你当然可以,爱食物,爱音乐,爱香槟美酒,爱十月的午后。你可以爱瀑布飞流直下的雄浑壮阔,可以爱旧书散发出的纸张清香,但是不要再去爱一个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不要把你的爱投注在普通人身上,少在他们身上浪费你的感情,越少越好。不然,你的理智就会逐渐被蚕食……”
“不过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们到了这栋房子的顶楼,法语里面称之为天台,不知道美国怎么称呼。总之就是中央公园附近,某座大楼的顶层。
“对,他和他的儿子从希腊的岛屿上逃跑——”
“克里特岛。”
“我骨头确实不太好,有时候晚上经常反反复复地醒来。我现在也很容易头疼脑热。你会发现,在你逐渐变老的时候,信天翁的一切优势都在慢慢衰退。你会生病,会变得更像人类,你生理上的优势逐渐消失。但这种痛苦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能活着,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代价。”
“这里的风景的确不错。”我说的是真心话。
如果我现在扭头就跑会怎么样呢?我现在推开艾格尼丝,转身跑进人群里,躲进纽约的大街小巷,又会怎样呢?这个城市的陌生感让我感到一阵眩晕,让我有一种更加鲜活的感觉。毕竟,我已经过了很多死气沉沉的日子了。
“不过,你来这里,还有很多事物等待你去体验,享受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食物、酒精、艺术、雪茄。”
我很多年没有欣赏过音乐了,所以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放空自己。
这里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奢华。施坦威钢琴、真皮沙发、立灯、吊灯、红木桌子,一切看起来都很昂贵。艾格尼丝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并且向我指了指桌前的一张椅子。海德里希在桌子的另一边,不过他是站着的,在看窗外。她鼓励地朝我点点头,让我坐过去。
“我看到了哈金森医生的报告,关于玛丽恩的。别担心,我们会找她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帮你找到她,只要她还活着。我们会找到每一个同类,也会搜寻每一个新生的后代。”
“起码,我不会是那个儿子。”
玻璃酒瓶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闪出近乎珠宝的光泽。海德里希好像被取悦了,说道:“太阳下山了,不如我们去公园里走一走?”
艾格尼丝说:“我曾经离得很近来观摩她,表面上看起来雕像是静止的,但其实她在动,她在打破过去的束缚,打破枷锁,打破旧制度。她向着自由,人们把那一瞬间记录下来,做成雕像。你看到了吗?火炬,还有她的脚,她其实在动,是一个动态的缩影。她向着想象中的更好的未来而奋进。就像你,汤姆,你的新生活也会就此开始。”
“可是他们的研究是损人利己的。”他握住拳头,遮掩话中暗含的愤怒。艾格尼丝此刻的默不作声也让我有点紧张。说不定他的桌子里有把枪,现在是他对我的考验,我的回答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会射穿我的脑袋。
我想把他的话当作对我的恭维,但是细细想来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好话。
我问:“是一种食物吗?”
我看着他吐出的烟圈,“我想我还是会再爱的。”我答道。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她的右手举着火炬,左手拿着书本。她的肤色是古铜色,让人印象深刻。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到我们越来越靠近海港,她看起来体积庞大、历史悠久,像是狮身人面像或者金字塔的同时代产物。我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比起这个世界,我依然很渺小,因此觉得敬畏。我看向纽约的海岸线,看到无数人的梦想在这个城市汇聚。我清清嗓子,给自己点儿自信,把手放进口袋,摩挲着玛丽恩给我留下的铜币,想要寻找一些安慰。
“很好,为了更好地活下去,我们必须团结起来。”
“我们也不是永恒的。”
“怎么做?”
我并不想告诉他真实的原因。我无端地不想让海德里希知道,我有个女儿叫玛丽恩,她可能还活着。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觉得这样可以帮助和我们一样的人了解他们身上的状况,找出这种现象的科学解释。”
“阳台上的男人,靠在那里的,旁边有个绿裙子的女士,他们很引人注目吧?对,皮肤很白、圆脸、整洁白胡子的那位男士。他就是美国钢铁大王安德鲁·卡耐基,工业巨擘。他比洛克菲勒还要富有过、慷慨过……不过你看,他现在已经老了。再过十年,他会是怎样呢?再久呢?可能到时候只剩卡耐基的企业生产的一截截铁轨,会在他之后继续存在着。这个雄伟壮观的大厅也是一样,很多年依然会屹立不倒。这可能是他建造这些的原因,有钱人总想让自己的名字流传后世。他们不仅希望自己过得好,更希望荫庇后代,让后人在他们的光环下同样过得好。可你不觉得这有点可悲吗?光环是最无用的东西。这东西在他们不在了之后,能有多少用处呢?哈泽德先生,你觉得呢?他们的一切奢望,只不过是我们拥有的最平常的东西。钢铁、财富、奢华的音乐大厅,都不能给人带来永恒。”
“我想把这里当成我的花园。”一个高瘦的秃顶男人站在窗边,手上紧紧握着一根手杖。他并不介意让人知道他得了关节炎,不利于行走。
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答案一般是肯定的,我还有个女儿,她很可能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所以我还不想死。自从露丝让我知道这种可能性之后,我就有了希望。在纽约这座奢华的公寓里,看着眼前我从未见过的小鸟,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阴沉的城市、灰蒙蒙的天,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我感觉自己找到玛丽恩的希望变得更大了。美国就是这样一个让你感到希望的地方。“是的,我想,我想要活着。”
“两者都有吧。我想要看到,也想参与生活。”
“放轻松,我们会帮助你的。汤姆,你出生在法国,从小家境优渥。我们会让你过上以前的生活,还会让你找回女儿。”
路上有一些被连根拔起的枫树。
当时我就意识到,这次带我来音乐大厅,比之前他们说的任何话都管用。海德里希的手段完全把我降住了。他不但承诺帮我找到女儿,还带我体验了更好的生活。在我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被他治得服服帖帖。其实,从他第一次提到玛丽恩开始,我就已经动摇了。不过现在,我开始完全相信海德里希的各种吹嘘,信天翁社会不但能帮我找到女儿,还能帮我找回自己。
“他会考验你的,只是他不会明着表现出来。从你们相遇的第一秒开始,一切都是考验。”我们上楼,“他可以从人的表情和行为来判断这个人,他的这方面能力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海德里希活了很多年,他很老到,而且也很有天赋。”
小号、圆号、低音鼓的声音响起,我的心跳加快,思维混乱,目眩神迷。我睁开眼,看见柴可夫斯基拿着指挥棒,音乐从空气中喷薄而出,仿佛四周本身就存在一个个音符,随着他的指挥找到落地点。
还有一只鸟停在窗棂边。
两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经过,他不由得降低声音。自行车的前轮和后轮完全一样,我觉得很稀奇,这真是一个非常现代化的进步呢。
“然后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你必须适应飓风!你自己就是自己的风暴!你必须……”
我感到一阵震惊:“我的女儿?”
“什么?”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看透世事的笑:“汤姆,看着我。我看起来和他差不多老。但是事实上我比今天任何一个婴儿都将活得长,即使到2000年,我也还能站在这里。”
“一场迁徙的经历。这里,风刮过的时候,你突然就离开了地面。你曾经深深埋在地底的根部脱离了地面,会因此感到陌生和怪异,对吗?毕竟你之前曾驻扎于此,突然被连根拔起,难免会有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对吧?”
然后,结束的时候,作曲家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精力。大厅里满是掌声,人们欢呼喝彩,而他只是浅浅鞠躬,微笑离去。
海德里希朝我微笑:“像是一场舞台剧。”
他凝视着路上的泥土和落叶。
“真相是,这样会让我们更加危险。只有这些方面的医学发现会受到人们欢迎:细胞和细菌的学说,微生物学,免疫系统。去年他们发现了伤寒疫苗。在研究发表之前,在柏林的研究机构,疫苗的发现者做了非常多的实验和论证。”
小号、小提琴、大提琴纷纷发出声音,开始很高亢,逐渐变得低沉柔和,多种乐器之间交相辉映。
“对,代达罗斯告诉儿子,别飞得太高或者太低,如果太靠近太阳或者海,翅膀可能会被熔化或者打湿。”
“科学家,”他语气里满是厌憎,“和原来的女巫猎人又有什么区别?你知道什么是女巫猎人吧?你知道吧?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不,不能算沉浸,这是一种错误的表达方式。音乐不光是沉浸,音乐是一种融入和融合。音乐会揭开一些平时你没有注意到的情绪,唤醒它们,让你恍然间重新认识自我。音乐,是一切的新生。
然后海德里希从他夹克口袋里掏出两张票,给了我一张。
“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酒瓶上的标签:“看,上面写着经典爱尔兰麦芽威士忌白酒配方,带您领略古典风味。古典的风味!在我年轻时,世界上可还没有威士忌啊!”他的口音有点奇怪,不是完全的美式口音,“我可比酒老多了。”
他桌上有一瓶威士忌,还有三个杯子。他没有问我们是否需要,径自倒了三杯酒。不过,为了舒缓自己紧张的神经我欣然喝了。
我没有概念,我只记得这种感觉非常非常震撼。
“代达罗斯。”
“你是那种只想旁观别人生活,还是想要参与其中的人?”
“因为在我们的规则里,每个人都需要有自由。”
“不用,我不抽烟。”
“对,对的。团结一致。”我附和道。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汤姆?”他终于转过头,冲我问话。我意识到他很老。如果他是个普通人,是个艾格尼丝口中常说的蜉蝣,可能已经70多岁了,甚至是80多岁了。而他是我们这类人,因此他的年纪就显得更为可怕。
“你想活着吗?真心实意地,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哈金森医生的报告里提到过他,好像是来自南太平洋。可他是谁?”
我想起泰晤士河上漂着的尸体,终于忍不住说道:“但就这么杀了哈金森医生……”
“我环游过世界。”
海德里希一直看着窗外的中央公园。
他看起来有点失望,把它转递给了艾格尼丝:“偶尔抽一根会让人神清气爽。”
“他比勃拉姆斯强好几条街,你觉得呢?”这一刻,海德里希冲我低声说道。
然后音乐开始了。
“我们生来不同,汤姆。”他最后下了个结论,“我们不像其他人一样,我们背负着自己的过去,无处不在,无法逃避。有时这会很危险,所以我们要互相帮助。”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好像要对我说什么非常重要的话,“过去永远存在,永远不会消失,我们只能把它藏起来。”
“为什么问我这个?”
“然后呢?”
我们经过一对穿着大衣的夫妇,他们窃窃私语,彼此之间会心微笑。“你的生活会改变,世界在改变。只有我们是永恒的,所以我们必须保证大多数蜉蝣永远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来一根吗?”
来到一栋大楼前,一尊印第安人的雕像无言地凝视着我们,艾格尼丝称她为“看门的印第安人”。1980年,我在巴西的圣保罗工作,在一台很小的彩色电视机上,我看到约翰·列侬被谋杀的消息。列侬被枪杀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地方。所以我后来怀疑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诅咒,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遭遇不幸。
“欧迈是谁?”海德里希低声问道,他的眉毛紧蹙。
“我们必须跨过那些过往,你懂吗?有时候我们为了能活下去,不得不自私一点。”
我看着他,他的面颊下垂了,眼睛上还有很大的眼袋。让我想到一个词——风中残烛。
我感觉不太舒服,我本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当时我只是又喝了一口香槟。“需要自由来做些什么?”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问你。”海德里希说着,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他点燃雪茄,对我说:“还可以更好,我越来越觉得,这种感官的愉悦是无可取代的。”
“请问。”
“你不觉得痛苦吗?”我问道。
“知道一点儿。”
“你的女儿可能处在危险中,我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需要团结起来,一起应对,你懂吗?”
“对的,正因如此,这些周围的楼才越盖越高。请坐。”
“当然,他的儿子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他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蜡被熔化了,他掉进了海里。我们也一样,不可以活得太高调,也不必活得太卑微,找一个平衡。我会帮助你找到这个平衡。你怎么看你自己呢,汤姆?”
他继续说道:“生命在本质上来说还是一种特权。在这个地球上,我享有了远远超过其他生物的这种特权。你应该对此感激。你能进入下一个千禧年,你能活得比我和艾格尼丝都要长。汤姆,你很接近于神了,活着的神。我们都是神,而他们是蜉蝣。你应该学会享受自己永恒的存在。”
“看她!”我们站在廊上,看着远方,艾格尼丝说道,“自由照耀世界!”
他停顿,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比喻有点没边际了。我看到他的鞋子闪闪发亮,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鞋。
一个长相文弱、外表特别、头发稀疏的男人走到舞台中间,他面对观众微笑。整个大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他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我们,没有说话,然后他——柴可夫斯基走上台,拿起指挥棒,准备开始。他先是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回想谱子,或者酝酿情感。
这一秒,时间慢了下来。
我问:“类似于爱吗?”
“那你会什么呢?”
“汤姆,你知道希腊神话吗?”
艾格尼丝耸耸肩膀:“他说这是一种天赋,在理解人类上的天赋。当你活了五六百年,你对于人性的洞悉会比任何人都深刻。他可以非常精确地读懂人的面部语言和肢体语言,他可以判断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你去过哪里?”
我点头:“对的。”
“看得出来。”
“最近有飓风,”海德里希冲我解释,“几周前不少人因此丧生,主要是出海的水手。公园清洁工打扫这些的动作慢了不少。”
“我懂。”
“感觉很奇怪吧?我们能见证这世上一切事情的诞生:从建筑、印刷术、报纸、枪、指南针、望远镜、时钟、钢琴、名画,到各种各样的艺术品、照片,以及拿破仑、香槟、半殖民地、广告牌、热狗,等等。”
“好,就这么解释,我就像是代达罗斯,建造迷宫来保护米诺陶诺斯不被人发现,我也在建造保护我们所有人、保护信天翁社会的迷宫。但是代达罗斯的问题在于,人们不听从他的智慧,不相信他的智慧,甚至连他的儿子都不相信他。你听过那个故事吗?”
“今晚,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会。现在这票非常热门,没准儿你看见过海报。汤姆,我带你去见见世面,一切现在流行的,但你还没见过的东西。放心吧,你总有机会见识到的,还有你的女儿、你自己。相信我,总有一天……”他靠过来,冲我笑,“要做跟得上时代的人呀。”
“我已经很好了。”我小口喝着杯中的威士忌,回答他道。
“的确不错。”艾格尼丝在他面前少了几分犀利和桀骜,多了一些温顺。
我停顿了一会儿,逐渐开始步入崭新的生活。
前边的路上有很多灌木,看起来像是一片防风林。
我注意到中央公园里有一些倒下的大树。
“对,克里特岛,当时他们收集羽毛,用蜡封牢做成翅膀。然后父亲……”
我觉得我的话可能冒犯到他了,我觉得我已经触到了双方的底线。但我也不清楚真相如何,他只是看着我,微笑着:“生活就是生活,我还活着,能继续听音乐、吃龙虾、喝香槟。而那些真正的老人,可没我这么好运。”
“什么天赋?”
我们坐在豪华的红色座椅上,有个女的穿着精致的深红色裙子,高领泡泡袖,她就站在海德里希旁边,矜持地和我们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回休息室了。随后,海德里希神神秘秘地给我指到场的观众。
那只鸟飞走了。
我信任他。不然呢?失去露丝之后,我不就丧失了自我吗?难道我不想重新找回自己吗?也许这能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有组织,有归属感,有目标。
我闭上眼睛,感受其中的渴望和能量。我不能完全描述出当时的感受,音乐存在的理由,就是描述一些不能用言语描述的事物。我只能说一句,那一刻,我重新感受到自己活着。
海德里希和艾格尼丝相对一笑,我感到他们神情中蕴含着讥笑。他转移话题:“我现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去找一个医生,告诉他你身上的情况。你可能觉得,现在人们没以前迷信了,你不会再被认为是女巫的邪术之类的,但这样你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吗?”
“对的,她对我说过一些。”
第二天,在海德里希的公寓,我们结束了香槟早餐,又进行了一次谈话。就是那次谈话给了我很深的思考。
我凝视着达科他那些雄浑壮阔的建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过去的事在我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不光是关于我自己的,还有许多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印象。就在几个小时前,我来到了纽约,这给我一种不真实感。1891年之后,我来到纽约,有点兴奋,有种突如其来的茫然感。我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感到生命被突然拓宽了。
他微笑:“我们活得很长,汤姆。我们的生命很长,漫长而又隐秘的人生。我们做一切该做的事。”他的笑容慢慢变大,他的牙齿很好,尤其是想到他用了好几百年,就感觉更好,“至于现在,该做的事情就是享受热狗。”
“首先,你要遵守的是,不能让自己陷入爱情。需要注意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这一条是最主要的。不要陷入爱情,不要沉溺于爱情,不要对爱抱有任何幻想。只要做到这一点,其他的都是小问题了。”
“汤姆,这是场战争,无言的拉锯战,一场持久战。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
我笑了,有点紧张,世界上突然有个人知道你的大秘密,这感觉很怪。“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在上个世纪末认识他的。他来伦敦待过一阵,不过他不想被人们找到。我差不多有一百年没见过他了。”
开始没什么感觉,然后我开始渐渐地沉浸在音乐中。
“当然,你也接触不到。”
“我想艾格尼丝已经告诉过你,你的想法非常天真了。”
“不是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你在哪里深入生活过?你做了些什么?你在那儿和多少人打过交道?”
我站在外面,有点紧张。不过好歹我有了一些情绪,而非像以前一样对一切漠不关心。只是我最近还没习惯这种感觉。
我吓了一跳,不过必须承认,他说会帮我找到女儿的提议,让我很是动心。我感到自己终于不是孤立无援的了。
他看到我脸上的困惑。
“类似当时的女巫审判,从来没停止,只不过现在换了个更好听的名字。我们就像是小白鼠,任他们宰割。他们知道我们。”他靠着桌子,把烟灰弹到一本最新的《纽约论坛报》的复印本上,看着烟灰把书烧穿,“你懂吗?科学研究者里面,有不少人知道我们。不是大部分人,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了。在柏林,他们觉得我们不是人类,根本就不把我们当人看。他们囚禁了我们两个同伴,在实验室里圈养他们,用他们做实验,甚至把他们当成猪猡。这两人一男一女,女的逃走了,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一员,只是她仍待在德国,现在在巴伐利亚乡下的一个小村庄里。我们给了她全新的身份和名字。在我们有需要的时候,她也帮我们做事情。我们之间互惠互利。”
他叹息,在办公桌后坐下了。
“对,我打算去见一个老朋友,然后在那边好好休息,睡上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