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
我内心只有两个想法。
“你在那里弹钢琴，然后还有一天，我看到你在另一个酒吧里弹琴。”
卡米拉慢慢停止抽搐，回过神来。她先是没反应过来，环视四周，有些茫然，随即就是尴尬。有那么一两分钟，她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的脸。
“您还好吗，哈泽德先生？”
她在说她的幻觉，但是她的话语好像给我们重逢的这一刻情景做了注解。
“只是”这个词似乎有些太轻描淡写了。
“很好，他是个很有希望很开朗的孩子。他写的关于‘二战’还有英联邦对奴隶制影响的论文都非常好，得了A，他本来就是这么优秀的孩子。”
“把桌子扶起来！”我大声指挥达芬妮。
那句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支撑着我的话。
“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黑暗，任何喜悦都不合时宜……”
我试图把注意力收回来，但我内心里还有以前的画面挥之不去：露丝弥留之际的脸、玛丽恩看书的模样、被熊熊大火烧毁的房子。
“会好起来的，露丝。”我自言自语喃喃道，像是个疯子，现在是21世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看起来很累很想睡，只是坐起来就耗了很大精力。她看着我，还是很迷惑的样子：“好的，我明白了。”
1666年，整个城市有一场大火。我加入了救援灭火的队伍，并且还试图冲进一家伦敦大桥旁边的商店，在火场中烧死自己。
我感到内心的骄傲快要溢出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当老师。虽然非常微小，见效缓慢，但我确实能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要么我现在是在做梦，其实也有可能的，我之前也梦到过卡米拉。
我把水端到她嘴边，喂她喝。她冲达芬妮和周围的人道歉道：“不好意思，老毛病了，我每隔几个月就会发作一次，我有癫痫病。我今天只是太累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服药了，等一下会再去开点儿新的。”
“运动场。”达芬妮的神色让人不自觉地安心，“你在上班，在学校里。没事的，亲爱的，这是一个……一个意外，你刚刚突然抽搐了。”
我把卡米拉放平。
“我想谢谢你。”她说。
“学校。”卡米拉的语气非常迷茫和困倦。
“谢我？”
“对，他不爱和我说太多，但他现在恢复正常了。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老师，谢谢你。”
“他是个很聪明的……”我余光看到，卡米拉也在家长中间。她取下眼镜揉揉眼睛，看起来有点累的样子。她看着自己桌前的试卷，想要集中注意力。
“他还想要考大学了，读历史系，你知道吗？这些天，实在是太难得了。虽然大学很贵，但我希望他能去读，我之前一直在祈祷，现在上帝终于垂怜我了。我们过得很难，但他有决心，他想上大学了。”
“我现在在哪儿？”
“她和你一样，你一定要找到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她靠在那里，喝了一小口水，摇摇头：“西罗酒店。”
“你还好吗？”我问她。
“我一直很担心他，你知道吗？他有点被扳回来了，14岁的小男生。他一直很迷茫，和那些不好的人交朋友，变得落后了……”
“救护车马上就要来了。”有个家长拿着手机，插话道。
“你没事的。”我安抚她。
今天晚上有家长见面会。我坐在桌子后面，这一小时内我已经吃了三片止痛片。我还在想我跟露丝最后的谈话，我最后一次见她。不，我不该想这些，我不该坐在这里想这些久远且痛苦的事情。我坐在运动场上，身边的家长手上或者口袋里都放着智能手机，我却仿佛听到她弥留之际对我说的话。她当时躺的那张床，距我现在不过500米的距离。
她照做了，并且吩咐其他人叫救护车。
她的眼睛牢牢盯在我身上：“我认得你。”
是安东的母亲克莱尔，她关心地看着我，表情困惑。
然后毫无预兆，卡米拉晕过去了。她从椅子上滑落，碰翻了面前的桌子，脚一直在抽搐。毫无预兆，她在家长见面会的时候出了状况。
我不由自主地跑到她跟前，达芬妮也在往这边跑。卡米拉全身一直在不间断地颤抖。
“对不起，露丝，对不起……”
我只好对她微笑，达芬妮还在我们身边，我有点尴尬，只好哄她道：“你当然认得我，我们是同事。”然后我有点欲盖弥彰地想要说给周围人听，“我是新来的历史老师。”
我不记得自豪是种怎样的感觉。我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我教会玛丽恩读蒙田，弹《树荫之下》的时候。海德里希经常说我应该为自己在信天翁社会做出的贡献而感到骄傲，但是我只是有时会觉得自己做的事还不错。比如我上次去约克郡救出芙罗拉。信天翁社会做的那些事情，大部分时候来说都很紧迫，有时很单调乏味。但这次不同，这种感觉很好，有种脚踏实地的满足感。
“还好，还好，我挺好的，不好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你刚刚跟我说什么？不好意思，继续吧。”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她接着说下去。假如她继续，不仅仅是我，就连她自己也有暴露的风险。我对她有好感，这是事实。我长久以来骗自己，我可以一个人活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这个谎言在看到她之后土崩瓦解。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不能否认我关注她，我想保护她。即使是海德里希，也没办法让整个运动场的老师和家长失忆。假如她是信天翁，或者她知道信天翁，并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她会比我的身份暴露还要危险得多。
“我从来没见过安东那么努力完成学校的作业，他对待历史真的非常认真，还从图书馆借书来看。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他这样，各个方面。他说是你让他醒悟的。”
她看着我，眼皮很沉重的样子。她整个人看起来既脆弱易碎，又坚强不屈。
“我没事。”她说。她看起来还有点懵懂和迷茫，以及深深的疲惫和困惑。
我还有别的幻听。
很多人都围在旁边。这就是21世纪的人类的共性，每个人都喜欢看热闹。
“还好，没事。”我对卡米拉说，“你刚刚只是突然抽搐了。”
她看着周围，支撑着坐起来。她还很虚弱，身体缺乏一股精气。我和达芬妮合力把她搀扶回自己的座位上。
我一直不是喜欢掺和这种事情的人，即使没有信天翁社会要求我们明哲保身，我也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凑上去，一般是远远地旁观事态的发展。但这次有点不同，我年轻时候的冲动好像回来了，那个在剧院里为了保护露丝和格瑞丝、意气风发犯下祸事的我，好像又回来了。
“放轻松，我们……我们晚点再说这个（法），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现在也别说这些。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你理解。”
“我——”
声音从四面八方、各个时空传来，我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对的，我觉得这样很对。”我没听到安东的妈妈刚才说了什么，但是随口附和表示认同。
达芬妮端过来一杯水，并且对围观的家长和同事们说：“大家让一让，给她一点休息的空间。来，稍微后退一点，让空气流通一下。”
又或者，她也很老了，青春的皮囊下，是一个老迈的灵魂，她也是个信天翁。我在她Facebook上看到的几年前的照片，可能只是她PS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对她感到很特别，因为我们之间有微妙的相同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对她有了错觉。当然，也可能她是从别的地方知道的这件事情。
其实这时候告诉她，他儿子曾经差点伙同朋友刺伤了我，应该会很有趣。不过我没有那么做，我内心有点自豪。
我的内心被重重一击。中央公园遭受飓风之后那天，海德里希在公寓对我说的话一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发生过的事不会消失，只是暂时隐藏起来。”
她轻轻点头，不过神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
她看着我，皱着眉，好像不认得我是谁，又或者是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我，哪里，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