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这种时候只能恭维一句“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老”,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你去哪里了?好玩吗?”
“海龟?”
她微笑,我也回之以微笑。
我在伦敦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是一张很常见的莎士比亚肖像。后退的发际线,苍白的肤色,冷漠空洞的眼神。这张画一点儿也不像真正的莎士比亚。
我努力想表现得正常,但对我来说有点难度。待得越久,我想起从前的事情就越多。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车的警报声尖锐刺耳,仿佛也在痛苦地哀号,从1623年一直到今天。我快步离开了这栋房子、这条街,仿佛只要我离开得足够快,就能逃离过去的那些事情。
“好吧,但是我是那种比同龄人老的41岁。”
我的头突突地痛,我胆怯了,退缩了。过去的事情好像在一瞬间涌来,让空气都变得稀薄,整个人因为失重而飘浮。我退了几步,靠在旁边一辆车上,虽然力量较轻,但还是碰响了车的警报。
“历史是由人组成的,所以每个人都会爱上历史。”
“我对你有种预感,汤姆,你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对吗?”
我轻轻颔首:“只需要让学生知道,他们所见、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过去所发生的历史做出的选择。他们当下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改变以后,莎士比亚几百年前写的一首诗会改变未来;每个活着的人,都会改变未来。”
“你这样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喝了。”
我答道:“没有,我没有孩子。”我说谎了,谎言比真相更容易应付过去。
我的思绪开始慢慢飘远。
“啊哈,9月,9月很快就到了。你知道的,时间过得很快的,尤其是当你老了,时间真是飞快啊。”
我指向西边,一个蓝灰色的屋顶露台。
她没听清我的话,还补充了句:“当然,对于小孩子来说,时间也很快啦。”
埃米莉·狄更生曾说过,永恒正是由每一个现在组成。但你如何判断自己身处哪一个当下呢?你如何不让自己身陷其他的“当下”呢?你,真的活着吗?
“对的,不只是我,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如此。不过有时候收效甚微,所以我才注意到你,你的简历简直无可挑剔,我核查了你的每一条经历……”
“时间,”她说,“真是非常奇妙,对吧?”
“教堂街,我不知道。不清楚啊,抱歉,我不太知道那里。”
我就要走到教堂街,周围的景色让我出神,人行道旁,一整条路上全是彩票投注站,路边的公交车牌和路灯柱上都是涂鸦。这条街很宽,我一走上这条街,脑海中自然就浮现出它之前的样子。之前这里本来的房子被拆掉了,现在这栋楼是19世纪晚期建的,那个时候人们偏爱这种高墙红砖的设计。
现在,又一次使用这个名字,就好像一个轮回。我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汤姆……汤姆……汤姆……汤姆……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她惊讶了一秒,一阵难堪的沉默。我以为她可能会说点什么,不过她只是对我说:“那好吧。再见,哈泽德先生。”
“历史不是吗?”
我真正的全名叫艾蒂安·托马斯·安布罗斯·克里斯托弗·哈泽德。这是我最初的家族本名。我有过许多名字,有许多许多的经历。但是,从我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开始,我就只叫汤姆·哈泽德。
“就在那里,老福特路的那家蛋糕店楼上。西尔维亚·潘克赫斯特和她那些争取妇女选举权的伙伴,经常在那里会面。她们过去还在天台上挂了一个很大的金色标语,上面写着她们的政见——‘女人也要选举权’,从很远就能看见。那里旁边以前还有个火柴厂。”
“历史不是。”
我把她的笑声想成一只看不见的鸟,来自她父亲的故乡圣卢西亚,充满异域风情,穿过窗户,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达芬妮唰唰写下几行字:“你还懂音乐,我看看,吉他、钢琴、小提琴。”
我看着墙上的莎士比亚像。他好像也在看着我,用一种看老朋友的温柔目光。他的肖像底下还有一行字:我们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却不知道自己的潜能。
从没有平凡属于我。
我收回思绪,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面前的校长达芬妮·贝洛身上。她戴着橙色的大耳环。她有一些白头发。她正对我微笑。一个充满伤感的复杂的笑容,一个只有40岁以上的人才会有的笑容,其中夹杂着难过、抗拒以及消遣的意味。
“可能是因为我刚刚度假回来,整个人心态比较放松。”
“这里的学生一直都非常努力。但是他们大多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世界,如何让他们对历史感兴趣,这是一个问题。你想怎么让历史生动起来呢?”
我告诉自己,都已经结束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这个屋子里散发着速溶咖啡的味道,地毯上残留一股消毒水和化纤味,墙上还挂了一张莎士比亚的海报。
够了。
她扬眉:“除了你没别人来面试了!”
“我56岁了,你才41岁,对我来说真的算是年轻了。”
“真的吗?”我问。
“不过其实你还很年轻啊。”
“很好。”
“他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会。他连三角铁都打不好,还老觉得自己在摇滚方面很厉害。唉,马丁。”
“呃,抱歉。我的意思是,历史到处都是。我只需要让学生意识到,历史跟我们的日常生活并不是脱节的。”
“……不过,这里可不是萨福克郡那种乡下的学校能比的,这里是伦敦,陶尔哈姆莱茨区。”
“41岁可不年轻了。”我强调了一下这个数字。有点荒诞,41岁、41岁,我现在谎称自己41岁。
“我也希望如此。”我咕哝道。
我耸耸肩,故意做了一个造作夸张的表情。
“马丁?”
“当然啦,”我撒了个谎,“我完全有信心。”
“没事的。”她喝了一口咖啡。
“我理解您为这里做出的很多努力。”我恭维道,并且努力把话题转移到我们的面试上来。
“对。”我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还有鲁特琴、曼陀林、希特琴、管乐器。
“别担心,我会让你惊喜的。”
达芬妮看着我,缩了缩脖子,眉毛高高扬起,满是疑惑:“你确定吗?”
“哎,”达芬妮发现我在看什么,叫了我一声,我有一瞬间的尴尬,“那是卡米拉,我们的法语老师。她很特别,学生都很喜欢她。她总是带他们出门上户外法语课。我们学校就是这样啦。”
我握住门把手,迟疑了一瞬,无数鲜活的痛苦回忆向我涌来。
“好吧,我爱音乐,也爱乐器。但我不怎么会教别人这些。我觉得音乐只能自己感受,很难和别人交流。”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实在太简单了。“我认为,历史不是要一定刻意和我们日常生活一样平易近人。历史是已经存在的。我们所经历的,在后世就是历史。历史不仅仅包括政治家、王公贵族,还包括普通人。一切皆是历史。一杯咖啡也是历史。从一杯咖啡,你甚至可以观察一个国家从奴隶制发展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的过程。今天我们能够坐在一起,喝上这杯咖啡,你甚至无法想象有多少人曾为之不懈努力甚至流血抗争。”
但其实,对我来说,56岁也年轻,88岁也很年轻,甚至130岁,都还年轻。
“我在这里待很久了。”
“孩子是世界上另一个能让时间变得匆匆的人。我有三个孩子,最大的22岁,去年刚大学毕业。昨天她还在玩乐高,今天她就搬出家门正式独立了。二十二年真是眨眼的一瞬间。你有孩子吗?”
“斯里兰卡。挺好玩的,我还在沙滩上喂海龟……”
因为她紧接着说:“我住在教堂街上,我想你也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些什么吧?”
“但你看起来可真年轻。”
“孩子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我想集中注意力。我看着达芬妮,她摇头并且大笑,我察觉到她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柔和。恍惚间,我从她的眼里看见一点悲伤的情绪。“汤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这个人和你的应聘表现,印象非常深刻。”
我喜欢达芬妮,我喜欢她的这次面试。我喜欢回到这里,回到伦敦,陶尔哈姆莱茨区。回到这里应聘一份普通的工作,这种感觉其实很好,我在这种平凡中感受到了真实。
汤姆。
“对,孩子都是乖孩子。但是这里和你以前待的地方可不一样,两地的教育资源不同。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的工作会更有挑战性。”
每当我听别人说自己老了,都觉得特别有意思。
“是吗?”
“你会让马丁羞愧的。”
是的,我当然知道。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一些冰冷的往事。我的头更痛了。我想起苹果在壁炉里爆炸。我不该回到这里,我不该让海德里希放我回来的。我想起了露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睁得大大的绝望的眼睛。
她微笑着看我,把圆珠笔顶上的按钮摁来摁去,一秒一下。嘀——嗒——嘀——时间就这样嘀嘀嗒嗒溜走。你活得越长,就越想在每一秒到来的时候,抓住它。我们该活在当下,而非过去或者将来。
奥克菲尔德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
“你满足我们所有标准,不过即使你不这么好,你也会得到这份工作。”
我松了口气。幸亏她对我做背景调查时,之前安排好的那些人接了电话回了邮件,不然我就麻烦了。
“是吗?为什么?”
“对,奇妙极了。”我赞同她的话。
如果、如果、如果……剥开一个如果,还有一个如果。
“我想是吧。”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对“直觉”一说不以为然。
“对。”
“那里,那栋有很多烟囱的房子,看到了吗?以前是一个精神病院。还有那里,”我指向另一个方向更低一点的房子,“过去是一个屠宰场。里面的人还会把动物的骨头都收集起来,送去烧制瓷器。如果我们能在两百年前走过这里,我们会看到两个割裂的世界,一边是工业社会,人们看着汽笛嗡鸣觉得不可思议;而另一边仿佛是农耕时代,路上还有牛羊走过……”
我看向窗外。三楼视野很好,远处伦敦天色一如既往地灰蒙蒙,下了点儿小雨。我看到一栋英国乔治王朝时代遗留下的建筑,我以前经过那里很多次。
“我感觉自己简直年轻了不少,像你一样。”她笑得花枝乱颤。
我走出去,经过走廊时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两个学生靠在墙上说话,他们的眼睛看着手机屏幕,就像古时的牧师看着《圣经》一样虔诚。我临别前转头打招呼,达芬妮正看着她的电脑。“好的,今天谢谢您,再见。”
外面突然传来警笛鸣叫的声音,由远及近,又逐渐消失。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9月见。”
我走出达芬妮的办公室,离开学校。仿佛身在21世纪,又好像在17世纪。
最近这种情况常常发生。我也略有所闻,一些其他的信天翁提起过,当你到达生命的中点时,就开始想得太多。回忆太过冗杂,让人生理性地头痛。我今天头痛得不是很严重,但是一直持续着。我想把注意力集中在此刻,几秒钟后,我又把心思投入面试中。我享受这种平凡感,尽管也许这平凡对我来说只是幻觉。
我朝窗外看去,一个女老师正领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走向操场。她停下,转过身,然后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她戴着眼镜,穿着牛仔裤,身上的毛衣被微风吹拂着,然后她把自己的头发别到耳后。好像有个学生说了些什么,她笑了。那个笑容使她变得明媚生动起来,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当了超过三十年的老师,在这所学校里已任教两年。说来真让人沮丧,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老了。”她微笑着叹气。
汤姆·哈泽德。
她轻轻地把装了咖啡的纸杯放在电脑旁边。
“哈哈,你的嘴巴可真甜,加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笑声高了两个八度。
“看起来你对历史这门课真是信心满满啊。”
不过笑声很快就停下了。
那个转角,我知道那里过去有一个废旧的教堂,还有个巡夜人,现在变成了一家肯德基餐厅。门口红色的标志像是猩红的伤口。我闭上眼睛漫步,凭回忆感觉自己以前那栋房子的所在,过了车站,再走二三十步。睁开眼,就看到了那栋熟悉的半独立式住宅,这几百年,我都没再回到过这里。过去的大门现在被漆成了蓝色,从窗户能望到客厅的电视机,里面的主人正在打游戏,屏幕上依稀看到外星人爆炸的场景。
我太不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