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和澳大利亚这次相遇的感觉有很大不同。当然,欧迈的样子变化不大。他的脸稍微变宽了一点,不是变胖了,而是因为年龄增长颧骨自然变宽了一点。他的眼角即使不笑,也有了皱纹。但我觉得假如不知情的人来看,最多会猜他36岁。他穿着一件褪色的T恤,上面印着弗里达·卡洛的自画像,这是一件悉尼某个画展的广告T恤。
我点头,神情有些难过。“我记得,你呢?”
“你跟他说清楚所有事情了吗?”
他脸上的表情更加严肃,这不是一个好苗头。我想起我俩在船上说笑的时候,我想起后来我们在伦敦上流社会的时候,欧迈坚持要我跟他待在一起,我们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我们喝酒享乐,对那些名流贵族编瞎话,其中甚至包括塞缪尔·约翰逊。
“我不能这么做,像你们一样不断离开。”
“你是个不错的销售。你真的变了很多,不是吗?”
我开着手机,我想打给卡米拉。那天在公园的时候,海德里希听到过她的声音。现在伦敦很有可能有另一个信天翁的任务是杀了她,并且伪造成自杀身亡。可能是艾格尼丝,或者是别人。
“但是很危险,包括你,现在也很可能会遇到危险。柏林有个研究机构知道了你,他们在过去这些年里抓了不少人。”
“好吧,海德里希,我现在不能接着说了,他要过来了。”
我的手机振动了。
她犹疑了一秒。
“我会摆平这一切的,”我听到自己说,“我会摆平这一切的。”
他继续揉眼睛,对我的话发笑,好像我的话赶走了他的瞌睡虫。“责任?”
他是对的。他们没有死,没有完全从世上逝去,而是活在我的心中。你让他们生命的余光仍然闪烁,假如你把他们记得足够清楚,他们甚至还能成为指引你前行的明灯,就像是在陌生的海域,永恒不变的星星就是船只航行的指路灯。假如你除了怀念他们,还采纳他们的建议,他们还会改变你的生活,他们是你的救赎。
“你已经是了。你生来就是一个信天翁,所有的信天翁都是一体的。”
“欧迈、欧迈!该死!这很重要。”
“代价就是,履行一定的义务和责任。”
他的脸上也浮现出相同的难过神色:“对的,那年我被赶出了大溪地。”
我在想是哪一场战争、什么地方,我觉得应该是“二战”吧,我的直觉是对的。
“好吧,这个名字有点古怪。”
“但我还没有答应加入你们。”
“不、不,这不是真相。玛丽恩,听着,我一直在找你。你、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接电话,”我徒劳地对着面前的空气哀求,“接电话!接电话。”
我顿住了。
“这种马丁尼酒太烈了。”我只回答了这一句。
“但是这是事实,我在网上看了你的冲浪视频,真的太棒了,你真的很厉害。”
我想卡米拉,她的声音,她歪着脑袋在阳光下的样子,想起她从椅子上滑下来的无助。
“天哪,欧迈,我想要帮你。不是我想来找你,是海德里希,我只是中间人。他无所不知,他可以阻止坏事发生,但是,我、我还发现他……他也可以让他想发生的坏事成真。”
不是卡米拉,是玛丽恩。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然后欧迈才重新开始说话。
“我当然知道他会离开。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不只是柏林,北京也有一家生物研究公司,他们——”
“还在说,没说完。”
挂断电话之后,我坐在原地,感受眼前的潮汐律动,就像我们的一呼一吸。呼——吸——
“你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夏威夷、印度尼西亚,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都可以冲浪,哪里的海都是一样的,同一片海洋,同样的海水!”我不停地想自己过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过往回忆可以用来打破他厚厚的心墙,“说起诚实和正直,你还记得约翰逊先生怎么跟我们说的吗?我们结束航行,回到伦敦的第一周,那些贵族设宴款待你。”
“那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他笑起来,又问我:“那是把他们带回哪里呢?”
她什么都没有说,我看着那一汪深深的湖水、旁边的树木,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
“露丝。”我在21世纪,在澳大利亚的一块海滩上,说出这个久违的熟悉的名字,感觉一阵怪异和眩晕,时间和空间并没有冲淡那些曾经热烈的感情。我手撑在旁边的草和沙砾上,仿佛想要一些坚实的东西来有所倚靠,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还在我身边。
“好久不见了。”欧迈说话有点激动,“我真的很想你,我的老朋友!”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不,玛丽恩,是我啊!”
“欧迈,你听我说,我不是开玩笑的。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现在真的非常不安全。”
“你过去跟我说过爱,对吧?你告诉我,你爱过一个女孩,并和她结了婚。她就是玛丽恩的妈妈,叫什么来着?”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冲浪在这边很流行。”我们面前有辣马丁尼酒,欧迈试了试,然后让我也试一下。这里视角很好,可以看到海、广袤的海滩、温柔的海风、闪烁的沙砾以及天边的半轮满月。
我如实回答:“我没有。海德里希觉得跟政府走得太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不让我们去。他是对的,那时候有纳粹,他们不但有种族歧视,还做人体实验。他们占据了柏林的研究室,然后发现了我们的事情,并且开始研究信天翁,因此想要抓更多的标本……还好,海德里希的固执很有先见之明。他不让我们参加战争,当你为拯救文明火种努力的时候,我在波士顿,伪装成一个近视的有哮喘的图书管理员。我真的很鄙视那时候的自己。我想我有时候就像海德里希让我们远离战争一样,对人类的感情避而远之。因为这样活着会比较不痛苦。”
“不单调啊,两盘不同的食物。”
“我没得选。”我反驳道,“总之就是这样,相信我,这会有用的。你知道吗,一个信天翁暴露了,所有的信天翁都会有危险。你自己也知道应该掩饰的,你之前一直做得很好,还曾经跟我说过……”
“我知道了。”
“是她,对吗?你屋子里的那个女人……”
我冲他做了个手势,让他接着说。
我们坐在露台上,灯光美妙,周围隐约传来别桌客人说话的声音。
“玛丽恩,他拿枪了吗?”
我看着周围的澳大利亚人,他们正高高兴兴地享受着周五晚上。有人在庆祝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被吹灭的时候,人群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大家一起鼓掌。桌子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体形略胖,穿着一个大码的背心。她快要40岁了。
“信天翁、信天翁、信天翁……”
“你知道些什么!”他掏出钱包,在里面翻找出一张支票放在桌子上然后起身,“假如坐在这里的不是你,我是不会这么无礼和愤怒的!”
“那他在哪里冲浪呢?”
“总的来说,就是尽量不要去参与那些人多的集会。海德里希一直远离人群,深居简出。而且对我们来说,每八年换个地方生活会很有效。开始一段新生活,做另一个人。而你,在这里已经整整待了——”
“最好如此。”
我站起来,一直看着她,我太震惊了。我努力忽视她的枪离我不过毫厘的事实,我可能下一秒就身首异处。我不去想这些,只是在心里不停默念,这是我的女儿。
我收到卡米拉回复的短信了,上面只打了三个问号。
“他刚刚从饭店离开,出发去找欧迈了。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应该最多不过十分钟就要到了。”
“海德里希在撒谎,他颠倒黑白。他经常愚弄别人,有时候他是为了我们这么做,有时候他是在给我们找麻烦。他有人脉有钱,玛丽恩,他最初通过郁金香生意攫取了一大笔本钱,然后就一步步发家了。”
他看起来很固执,我知道我必须直接一点了。
这些话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整整一个世纪了,我知道我该集中注意力,尤其是玛丽恩很可能现在就在他提到的某处。但我依然神游了,他的话就像海水冲刷过的沙砾,什么也没留下。
“对,我是走了,但我后悔了。我离开你们是为了救你们,你妈妈让我走的。在当时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们可以逃回伦敦,但我们逃避不了现实。我亲眼看到我的母亲被人淹死,都是因为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无时无刻不在内疚。玛丽恩,你不会想要知道的,所以你不会杀了我的。是海德里希吗,他让你这么做的?你为他做事?他给你洗脑了?这些都是他的伎俩,玛丽恩,他给别人洗脑。他很有说服力,他活了快一千年了,他知道怎么操纵人心。”
我点头:“对,记忆造成的头痛,我也经常会这样。”
我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抱膝,用婴儿的姿势开始哭泣。我想自己是否已经崩溃了。
“好的,汤姆,按照我们的计划,但记得,永远有第二套准备方案。”
“还是个孩子。”我感叹道。
“没事,这些天我睡得一直很晚。”
欧迈的身影在浪花中忽而出现,忽而不见。那也是人生的最佳方式,生活就是这样起起落落,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而大家的目标都是像摩天大楼一样笔直向上的,不断追求金钱、权力、地位。不过欧迈不同,欧迈本身的生活就像海洋一样自然辽阔。他踩着冲浪板,不在乎眼前海浪的起起落落,而是顺应洋流活着。
“这是真的,还不仅仅是他们。在硅谷和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生物实验室。他们想要探索人类的奥秘,而我们身上有值得他们研究的地方。我们对他们来说,不是人,只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很多不同的事。比如现在这样,跟人们说话,说服他们加入。”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想了一下,盯着门前那条小路,好像上面能找到答案一样。“唉,我真是年纪大了!好像是泰洛沙滩。”
他最新的关注点,是生物科技公司关于年龄的奥秘的研究。有一个项目叫作基因控制理论,还有一个项目叫作停止时间,都是研究细胞技术,期待有一天能够发现人类的奥秘,减缓人们的衰老。海德里希觉得柏林的那些科学家会是刽子手,在酝酿某些阴谋。信天翁知道他们无法做真实的自己,并且常常有着悲惨的回忆,所以常常犹如惊弓之鸟一样恐惧并且患得患失,我也一样。但我不会永远笼罩在曼宁的阴影之下。我越是想自己面临的危险,就越觉得最大的危险就来自海德里希本身。
“什么?”
他看到了我,但只是夹着冲浪板径自走开。
我就待在不远处,我沿着海边漫步,以便在玛丽恩需要我的时候能够及时赶到。傍晚,平静的树影,大海还有沙滩都不能抚平我内心的紧张,路边看不到的暗处,好像随时可能跳出来一只怪兽。
“这个秘密没有泄露出去吗?”
他指示玛丽恩悄悄跟着我,不过并没有说要杀了我。
我后边小路的灌木里突然传出一阵沙沙声。可能是动物。不过,我仔细听了一下,是个人,有个人在接近我。可能是游客吧。
“所以你现在说话很方便?”
你爱的人不会死。
“你想找到我,只是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知道你全部底细的人,你不相信我。你不在乎我,你有好几个世纪没有见我。你只想保护你自己,你让信天翁社会找我,只是为了摆脱我。”
是海德里希。
但她没有接,所以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那个醉汉躺下了,在看星星。他把烟摁灭在沙里。
她没有放下枪,但我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胳膊,抱住了她。这是我的女儿,这是玛丽恩。我对她有失职,但我能跟她说明白的。假如她愿意相信海德里希,我也能告诉她真相。
“一个海浪打过来,也有可能杀死你。当然你也可以驾驭它。每天都会有各种危险,你不能一直活在恐惧中,汤姆。你该准备好自己的冲浪板,然后依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人生的起落了。你要学会去直面浪花,忽视那些恐惧。在那一秒你会做到的,你能战胜它们。你害怕,所以你才会从冲浪板上失去平衡摔下来。而我从来不让自己活在恐惧中。但是,汤姆,这点我没办法帮你,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一生颠沛流离,直到现在才安定下来,找到家的港湾。我爱你,汤姆,但仅此而已。即使菲尔诺船长此时复生也不会改变我的主意,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
“再来两杯这个。”他举了举杯。
“他在冲浪。”
“我不懂你这三十年是怎么过的,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吗?”
他的点头微不可见。
“所以你用索尔·戴维斯这个身份有多久了?”
“但我听说你待了二十年。”
“没事的,玛丽恩。”我为了宽慰她,违心说了假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并不是特定的某个地方,我的意思是,我让他们加入信天翁的社会。”
欧迈的微笑很礼貌,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尴尬和不耐。服务员走了之后,他看着自己的右手,把手掌摊开,又握紧拳头闭拢。他的皮肤光滑,古铜色的肌理,看着很年轻。一双靠近海洋的朋友才会有的手,“时光逆行者”才会有的手。
“我还记得你当时演奏《树荫之下》,”我对她说,“用笛子。我从市场上淘换回来的,很廉价。你还记得吗?我当时教你怎么用它,你开始很费劲,你的手指盖不住孔,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就学会了。然后你去大街上吹笛子,虽然你妈妈不喜欢你那么做。她不希望你太过引人注意,原因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
“汤姆,我的名字叫汤姆。”
“他去找欧迈了。”
他看着大海,眼中有爱,有悲伤,好像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一句:“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保证没问题,他会离开的。”
“艾格尼丝也证实了这一点,艾格尼丝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的。她说都是因为我你才离开的,因为你讨厌我。你这个浑蛋。”
“我看到了,就是你的笔迹。我看到你说什么了,我看到你加入信天翁社会的条件是什么。你的要求完全摧毁了我的意志,然后我精神失常了。绝望、焦虑、精神错乱,我会有精神问题,全都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挚爱的父亲,唯一想要的就是我死。你看,我他妈也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找到你,你也是我前行的唯一动力。可是,我突然知道,我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只想让我死。我他妈不欠你什么了,爸爸。”
“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
“好吧,通常不费什么工夫。我跟他们说,信天翁的社会如何保护成员,帮助他们变换身份,海德里希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做到这一点。有点像是一个小的联合体,一道保险。我们从中得到报酬,虽然只是为了活下去。”
我拿出钱包。“等我一下。”我掏出内袋,然后拿出里面的东西。她看着那枚薄薄的黝黑的硬币。
“真相完全相反!”
有时,你需要正视你面前的现实。看清眼前的事,以及你爱的人。
我在沙滩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太阳刚刚升起。我回到酒店,吃早餐,然后看到海德里希只给我打了一次电话,感觉有点奇怪。我回到房间,发现Wi-Fi网络不太好,不过后来就可以登录Facebook了。卡米拉还是没有更新,我想跟她说话,想给她发信息。但我忍住了,我很危险。我现在还是信天翁社会的一员,没必要把她卷进其中。
她哭了。她的脸色依然冷酷,但她在哭。我那么爱她,我想让她知道我对她的爱就像瀑布一样,从未停歇过。我想让她知道我有多么想她。我想让她知道一切的真相。
“对,但不会太久,他马上就会过来了。”
我腹中有很多疑问,只是此刻我都没有问出口。
他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像是赤脚踩在玻璃碴儿上一样痛苦。“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曾经和你一样,不停地在各地辗转,但都在太平洋沿岸,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萨摩亚、所罗门群岛、斐济的劳托卡、本德堡的糖城(科罗拉多州)、新西兰,甚至回到大溪地。我兜兜转转,却也没办法完全躲到地下去。用假的身份证明,每次认识几个人,就又要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每十年换两个地方生活,直到有一天,事情开始变得不同。”
“十七年了吧,从我来拜伦湾开始。”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的丈夫也知道。”
欧迈耸肩:“太久以前了。”
但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服务员过来了,我点了一份南瓜沙拉当前菜,主菜是红鲷鱼。欧迈在服务员的推荐下点了两个菜,服务员说这个原材料“都是最嫩的猪肚肉”。
“我们在一起只有七年,她在战争中死了……”
欧迈抖落他冲浪板上的水珠。“不,我不像你这么想。我觉得有爱生命才有意义。我跟她在一起的七年,胜过了一切。你懂吗?我以前茕茕蹉跎几百年的时光,以后也是这样。我全部的时间都比不上这段日子,时间的价值和意义是不同的,不是吗?有些日子是空洞的,虚度时光,就像是不起波澜的水,没有任何起伏。有时,只是一年、一天,甚至一个下午,就是你全部人生的闪光点,就是你全部人生的意义所在。”我想起卡米拉,想起她坐在公园长椅上,想起她对我念《夜色温柔》这首诗,欧迈继续说着,“我一直在找生命的意义。我过去相信玛纳,岛上每个人都相信,不过我现在还相信玛纳给我的感觉。这不是迷信,而是确切存在着的,存在于我们中间。玛纳很难解释,既不来自天空、云朵,也不来自天堂,但它就是在这里。”他拍着自己的胸口,抚着心脏的部位,“当我们陷入爱的时候,这里是胀大的,它会和以前不同,有一些新的东西在我们体内。一些不属于我们本身的东西,根植在我们心里,约束着我们,给我们快乐,或者让我们难过。我们对自己一无所知,现代科学好歹知道一点,而我们完全不明白我们的头脑是如何形成思想的。”
“我听见海的声音了。”
我在心里描绘,她靠在窗户边,借着最后一抹亮光看书的样子;她坐在床上,温习教程吹笛子的样子。
不是因为看到她用枪口指着我。
他点头,用不好意思的眼神看看我,然后回答她道:“是我。”
他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很懦弱可悲,一个胆小的懦夫。
“什么信?”
“你不想要我。你对海德里希说的,你不想当一个父亲。”
然后他站起来,拿着他的冲浪板。
而是因为看到她。
“没有。”
“闭嘴,转过去!”
一只巨大的黄色蜥蜴飞快地在树上爬着。
我把它交给她。她慢慢松开了枪,我把硬币放在她的手心。她放下枪,手指轻柔地摩挲着这枚硬币,好像它是珍贵的花朵。
遥远的某处传来“海妖”的恸哭。
他揉揉眼睛,看起来很疲惫,我的话让他感到疲惫。
从这里你可以看到海。这也不是多出乎意料,欧迈总是尽他所能住得离海近一点。
我又感到一阵震惊,海德里希找到了玛丽恩,但他没有告诉我。他知道我是多么渴望知道玛丽恩在哪儿,但他把她藏起来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们都加入了信天翁社会,这到底多久了?
“对,我也找到了我的露丝。她很美,她叫合谷。现在,我每次想起她,还会觉得头痛。”
“不不,你不一样,你是索尔·戴维斯,是吗?”
我沉默很久,不知该如何给出答案。
欧迈索性也盘腿坐下了,并顺手把他湿漉漉的冲浪板放在身后的草上。我也顺势坐在地上。
“那她知道是你吗?”
我被他稀奇古怪的言论逗得大笑。
“不关你的事!离我的房子远远的!”
“去你妈的,海德里希。”我冲着天花板喊,“去你妈的。”我离开酒店,漫无目的地走,想要止住自己的眼泪,并且好好思考一下。我需要思考,我走到海边,沿着沙滩朝灯塔的方向走去。
“好的。”服务员应道。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嘛。”
“但你现在上网了,连那个女服务员都知道你。还有人给你录像,你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我告诉他我当老师的生活,我近一百年待过的地方,冰岛、加拿大、德国、中国香港、印度、美国。然后我说起1891年,说起海德里希,说起信天翁的社会。
我突然觉得都没关系了。我们年龄不同,我们无法对抗时间,那都没有关系。我们所做的努力,就像是去寻找冰山后面的大陆,只是徒劳的。你可以幻想,但那不可能实现。你真正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
“你,你还觉得自己手上拿着火把,可以决定别人部落的生死,而我无法反抗吗?你还觉得所有人都必须按照你的意愿,走你认为正确的路吗?好,那你不如再一把火烧了我的房子。”
“玛丽恩。”
我突然听到一些不属于水的杂音。
我现在已经可以轻易夺过她的枪,但我没那么做。
“原料都是一样的,好吧,你高兴就好。”
“我知道你,你是那个冲浪的人,是吗?”她搭话道。
“他就在这里。”她用和她妈妈一样的绿眼睛注视着我,“海德里希,他也在这里。”
“对,他就喜欢晚上去。大海又不会回家,他经常这么说。”
“好吧。”欧迈应道,但依然鼓励我试试,“我一生基本上都生活在海边,对海真的非常熟悉了。你看,这其实是玛纳,无处不在的玛纳。它永不静止,是它让世界不断更新,整个地球也不过是一杯巨大的辣马丁尼酒。”
“我觉得挺好的。”他的笑一闪而过。他仍然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一辆出租车疾驶而过,是路上唯一的一辆车。
“当你知道信天翁社会存在,你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分子。”
我没办法去改变欧迈,我也不可能杀了他。我呼吸着眼前花的香气,慢慢闭上眼睛。
“有谁会相信呢?”
“那我拒绝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漫步着,看到一个环礁湖。湖水是深绿色的,岩石上面有很多青苔。我活了很久,但是很多植物的名字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面前这个湖叫什么。在这种我不熟悉的地方闲逛,感觉非常好。一切都是新鲜的,仿佛在疲惫和重复的世界上寻到了一点新意。两个小小的瀑布流进这个湖,掩盖了这里其他的杂音。我望进这一片深深的湖水感觉像是神秘的新娘面纱。
海德里希是陪玛丽恩一起来澳大利亚的。他为自己和玛丽恩在拜伦湾订了同一家酒店。从他第一次问我,我拒绝来欧迈这里的时候,他就一直很担心,他一直不放心我。从斯里兰卡那次开始,从我提出想要回到伦敦开始。
“你还记得那天在坎特伯雷吗?太阳正好。你在吹笛子,然后有个人经过,给了你一枚硬币。最后一天,你把它给了我,叮嘱我一定要经常想你。就在这里,这枚硬币,它一直是我的希望。它让我有动力活着,因为我想有一天,能够亲手把它给你。就是这个,给你。”
“你想做什么?”她问。她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
“那里都是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好吧,也并不是特别多。”我跟他解释,在那里我们能得到的帮助,还有八年换身份的守则,以及信天翁和蜉蝣之间的关系。欧迈看着我,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
“这就跟人生一样。”
他看向远方,好像走廊里的黑暗是穿过时间和空间的隧道。“我原来是他们心中的神人,太阳因我而闪耀。他们以为我可以操纵天气和大海,让树上结果子。你记得吗?在欧洲全面基督化之前,我们这类神人的传说并不少。上帝并不高高坐在云端,你看看我,你觉不觉得我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神?”
“我们有一个孩子,”他的声音像今晚的海风一样低沉,“我们给她取名叫安娜。”
说实话,这次重逢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我们会缅怀过去的那些时光,然后说说这些年来发生过的那些,我们想都没想过的那些好事坏事;我以为我们会讨论分别这些年来,那些千奇百怪不可思议的事情,自行车、轿车、飞机、火车、电话、照片、电灯、电视、电脑、登月火箭,还有摩天大厦、爱因斯坦、甘地、拿破仑和希特勒、人权、柴可夫斯基、摇滚、爵士、蓝调、手枪;他是否喜欢老鹰乐队、嘻哈、寿司、毕加索、弗里达·卡洛,气候变化、否定气候变化的人,星球大战、古巴导弹危机、碧昂斯、推特、表情包、真人秀、假新闻,特朗普总统;我们这些年来经历过哪些起起落落,我们在战争中做了些什么,我们还在人世苦苦挣扎的原因。
他在澳大利亚待了三十年了。
这里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非常平静,空气清新。除了水流的涌动声,什么都没有。我坐在旁边的一块木头上,发现我的头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我把短信发出去。
我敲门之后,等了几分钟。我脑袋一直钝钝地痛,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吵闹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短发花白的老年女人在门后面看着我。我觉得她应该80多岁了,脸上的皱纹多得像地图。她站不直,不知道是因为关节炎还是骨质疏松。她的眼睛有白内障,不过眼神很警惕。她穿着一件黄色的羊毛衫,手上拿着一个开罐器。
我的心跳如擂鼓。
他想要破坏一切,甚至阻止我和玛丽恩的重逢。
有一瞬间,我有点好奇合谷是不是我在他房子里看到的那个女人,不过很快他的话就打消了我的这个想法。
我努力消化这件事,这很重要。我又想起玛丽恩,然后电光石火之间,一切豁然开朗。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怒目圆瞪,脸颊像拳头一样紧绷。她说:“去你妈的混账东西。”
“我自己不觉得啊。”
但那里只有冰,冰山之后是另一座冰山,根本没有新的大陆。就算穿过那里,也只会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这是欧迈许多年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现在是晚上,玛丽恩和海德里希约好一起在酒店吃晚饭。
她看起来很茫然。她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清,然后她靠在我身上,在我肩头痛哭。我反应过来,紧紧回抱住她,想要弥补我们之间错过的几百年光阴。
“那你想听我说几句吗,汤姆?”
我还记得自己在“冒险者号”上看过南极洲,因为当时库克愚蠢而又贪婪地希望找到比澳大利亚更大的大陆。
“别那么叫我!”
我们继续说话。
“他没说,我也不敢问,他只是让我等着。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他笑得更欢了:“这个名字。”
我的人生一直都被恐惧支配着。海德里希曾经答应帮我摆脱它们,但他只是用它们来控制我。他用恐惧来控制别人,包括我和玛丽恩。假如我一个人的话,还不太看得出来。但他操纵玛丽恩,对玛丽恩和我两头撒谎,让我意识到信天翁社会之所以秘密运行,并且要对成员周密掌控,都是因为海德里希病态般偏执地想要消灭所有潜在的外部威胁。
“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看到的。”
“他和你在一起吗?”
“我看到几十年前你写给海德里希的信了。”
欧迈笑了起来:“在拜伦湾,每个人都是冲浪的人。”
“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松鸡,然后他跟我们说:‘你需要学习更多的新知识。但是,有学识而无品德的人是危险的,有品德而无见识的人是无用的。’我想要教会你更多你需要知道的东西,但你跟我说,你要诚实地活着。可是这种诚实会害死你,会让你遇到危险啊!”
“啊!你在这里真的很有名!”
他停下来,我们已经走到沙滩边缘的草地边。“我过得很好,我不想再藏了,我只想做回我自己,我只想诚实正直地活着。”
他走了,我呆呆地坐在位置上。菜上来了,我告诉女服务生他过会儿会回来,但是他当然不会回来了。
我想知道她的所有事情。我想花下一个四百年跟她待在一起,每天听她说她以前的生活。但是很快她就从我怀中出来,然后擦干眼泪,露出焦虑的神情。
他凝视着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更粗重。
“所以呢,我该怎么做?”
我真的是个傻瓜、蠢货,冷漠无情,活该没朋友。
“我去海德里希,就是我的老板,让我去的地方,做一些任务,把别人带回来。不过日子过得还行。最近一次,我去的是斯里兰卡,在那里过得还算舒服。”
他摇头:“我在澳大利亚待了三十年了。”
我必须冷静点。
他开始享用美食,吃下去第一口,他闭上眼睛细细咀嚼感受,并发出满足的喟叹。我羡慕他如此容易就被取悦。
“对,今时不同往日,但我们还活着,还能呼吸。”
“听说,听谁说的,有人在监视我?”
“他会同意的。”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我们所有人都必须——”
好几百年,她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但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确实想活着,不为任何人,只是因为生命本身。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未来,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我之前没喝过辣马丁尼酒,”我跟他说,“年纪大了,就懒得去尝试那些新鲜的东西。”
他靠回椅子背上,冲我摇头:“感觉你们真像黑帮,你加入了一个黑手党组织吗?”
“你是?”
“那个女人是谁,欧迈?你家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我刚刚跟你说过了,你点的有点太单调了。”
她点头,她听过我的名字,然后回答道:“他去冲浪了。”
我把手放进口袋里。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40岁。”欧迈表情冷淡,问我,“还记得你的40岁吗?”
他在那个女服务员的注视下不动声色,于是她收回了目光。
她的长相和以前有点不同了,头发染成了蓝色。她长得很高,比我想的要更高。她胳膊上有文身。她看上去非常像21世纪的年轻人,穿着T恤(上面写着“人们怕我”)、牛仔裤,唇环,橘色电子表,以及愤世嫉俗。她看起来像个30多岁的女人,而不是四百年前我离开她时的那个小女孩。但我知道是她,她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过就我而言,“舒服”实在是一个过于委婉的说法了。
然后上菜了。
“别人知道这些,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
“所以你是做什么的呢?”他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我会给你们带来危险,记得吗?他们在门上刻字,‘女巫猎人’,还有那些留言?你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吧?你知道我的母亲你的奶奶是怎么去世的吧?我就是一切麻烦的来源,所以我只能走,走得离你们远远的。就像后来,你也只能离开你的母亲。”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艾格尼丝完全是海德里希的爪牙啊。玛丽恩,我爱你,我不是完美的人,我不是个好爸爸,但是我一直爱你,我一直在找你,玛丽恩,你是个多么聪明多么好的孩子,我一直在找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所以你准备好给我的合同了?”
假如我不接的话,只会让他怀疑我。
“他同意了吗?”
欧迈住在小镇的边缘,352号公路旁的一间单板屋里。
他点头,但是依然继续往前走。他赤脚走在水泥路上,我看到沙滩上的那个醉汉摇摇晃晃冲我招手,我也冲他摆了摆手。躺回沙子上我开始想,欧迈参加过战争,我没有,因为海德里希。也许现在是我抗争一次的时候了,我大腿裤袋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这次我不去管他,只是静静地想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好吧,所以你说的保护是什么,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没人怀疑过你吗?”
他只是笑。这显然是个蠢问题,但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很新鲜,一个蜉蝣知道了深爱的人身上的异状,并且接受了这些,和平共处,而不觉得危险。当然,露丝也知道我,我妈妈也知道我。但是我只给她们带来了麻烦,我们只能无奈而又痛苦地分开。
“假如别人不答应,你们怎么做呢?”
“你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你妈妈让我找到你。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我知道的!”
“所以,你过得怎么样呢?”他问我。
她还在哭,但是她没有放下手中的枪。“你说你会回来的,但是你再也没有回来。”
我看到一个女人,她拿着一把枪指着我,我惊讶得心跳漏了一拍。
“对,你需要为信天翁社会做一些事情。”
“这是什么?”
“怎么了?”
“可能是吧,很久之前了。”
欧迈又是笑,他真的大笑出声了。我想起玛丽恩的失踪,想起她有可能也被抓走了,就感到非常愤怒和恐惧。我觉得他是在蔑视我,就像是无神论者看天主教徒。
“嘿!”我在沙滩上跟上他,“听着,我是你的朋友,我想保护你。”
“也对。”
我坐在沙子上看他,还有他身后的一轮满月。他的身影随着海浪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这时我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
“加入?你怎么做到的呢?”
一时无话,场面寂静。
“是我。”
“我也很想你。啊,你现在英语真的说得很好很地道了!”
“我很抱歉我上次处理事情的方式不好。我有很多事情需要跟你解释,请相信我。但我现在想跟你说你必须马上离开伦敦躲起来,你很可能会碰到危险。这段时间请不要回家,尽量待在别的地方,最好是公共场合。”
“有十三年在悉尼,十七年在拜伦湾。有时候会去海边待着,也去过蓝山,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待在家里。”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他穿着褪色的广告T恤和破洞牛仔裤,脚踩人字拖。他正朝沙滩上走,嘴巴里哼着歌,手上还拿着一罐可乐。他是一个安全无害的醉汉,没打算跟我们打交道。他重重地坐在沙滩上,点上一根烟,开始看海。他距离我们不近,应该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一般来说不会的,这对他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我闭上眼睛,想起自己从前在沙漠里吃的枪子儿,“欧迈,你听我说,我是认真的,你现在不安全。”
“那时候我搬去新西兰,不过阴差阳错之下,应征入伍了。在那时,想要混淆身份很难,更何况即使证明你不是你身份证明上的那个人也没用,那时候军队对新兵不挑剔,也不深究你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我没有参加很多战争,开始是去了叙利亚,后来又是土耳其,确实长了不少见识。当时局势很紧张,你呢,你当时参战了吗?”
她准备关门,我飞快地说道:“我在找索尔,索尔·戴维斯,他是住这里吗?我是他的老朋友,今天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吃饭了,我觉得当时我惹他生气了。”
还没等她说完,我已经开始朝着欧迈家的方向狂奔。
“不不,没有合同。只是精神上加入,靠的是信任,这种最古老的联结纽带。”我清楚自己此刻实在是太像太像海德里希,我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亚利桑那州,不过那次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呃,不好意思,我可能找错地方了。抱歉这么晚打扰到你。”
“他在YouTube上的视频现在已经有四十万点击量了。时间不多,他必须马上离开。”
“你不用慌,”我告诉她,“你还是一个小时之前的那个你,在他面前,你务必伪装成原来的样子,你还希望我死。”
“我刚刚看到一辆出租车经过了,他去做什么?”
二十分钟之后,欧迈从水里出来了。
我转过头去。
我感觉到空气稀薄,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把人们抓走啊!”
“晚上去?”
“你丢下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