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悲伤地笑了,然后深吸一口手中的电子烟:“你还有过别人吗?”
“伤口痛吗?”
我已经准备好了,去爱,去受伤害,去应对活着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险。
人们常常这么说,觉得他们的孩子即使长大了,也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但其实,我不能再这么说玛丽恩了,她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那边几乎不怎么变化。”她说,“那个岛与世隔绝,变化很小,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而在城市里一切变得太快了。”
“天。”我不知说什么好,感觉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实在是不称职。“这……呃……”
我想为我自己解释,但当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一种特别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所不知的洞察感,在这一秒,我看到了其他许多时间的事。不光是以前的,还有以后的,整个宇宙忽然像一粒渺小的沙。艾格尼丝一百年前在巴黎对我说过信天翁的洞察之力,玛丽·彼得也和我提起过。最后,我终于还是拥有了对时间的全部理解。时间是什么,过去是怎样的,将来又会是怎样的。仅仅是一秒,但透过卡米拉的眸子,我仿佛看见并穿过了永恒。
我微笑:“记得。”
乔治·桑塔耶拿1905年的事说,那些记不住过去的人,必将重蹈覆辙。只需要打开新闻,就会发现很多事情不过是对以前的重复,人类没有以史为鉴得到足够的教训。20世纪的一幕幕不断在21世纪缓慢重演。
但现在,她身上真的跟以前有很多不同了。
我看到安东一个人走进主教学楼,插着耳机在看书。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知道那是一本书。每次我看到别人在看书,尤其是我暂时没想见的人在看书,我就觉得有一种安全感。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了我,朝我挥手。
“大概?”
她还告诉我,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毒品,1963年到1999年。
那些关于时间的。
“这是那个……?”
玛丽恩。
“大概是……没有吧。”
自从澳大利亚之行后,我就不再头痛了。不过我还是会担心。
比如,她害怕亚伯拉罕。她现在很怕狗,我不敢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从现在开始,我要坦率地活着,不会再让我的秘密伤害到身边的人。
“我看得到。”
亲爱的克里斯丁:
但是,未来本就是不可知的。你看新闻,觉得很可怕,但你永远不能肯定未来事情会怎样发展。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必须接受,必须停下对将来的张望和期盼,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想起过去也是不错的事。
我喜欢这份工作,除了老师,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职业更有意义。教育让你感觉你是时光的传承者,你传递着思想,将这个世界一点点变成它该有的模样。不是为莎士比亚这样的大人物弹琴,不是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奏乐,但这种感觉非常好,让人觉得融洽与和谐。
“三十年前吧,当时还没像现在这么流行。”
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
我写了一封邮件,犹豫了很久,几乎差点就按下了发送。这封邮件是写给克里斯丁·库利亚尔的,他在研究如何停止时间,在政府基金的支持下,积极探索如何减缓细胞的衰老和病变。他原来一直是海德里希的假想敌之一。
她很少跟我待着。现在她就坐在椅子上,离亚伯拉罕远远的,嘴里叼着电子烟,哼着老歌。非常老的歌了,是约翰·道兰德的《擦去我的眼泪》。她还小的时候,我用鲁特琴给她弹过,她也用笛子吹过这首曲子,不过我们很默契地没有回忆那段时光。她的声音很柔和,不管多么坚硬的牡蛎,也有柔软的内在。
我的女儿,我和露丝的女儿。
我已经439岁。我有办法证明自己这话的真实性,我想我可以帮助你做研究。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伦敦的空气似乎更加清新。我站起来,穿过学生,穿过学校那些古老的建筑。
“还诚实呢!”我说完之后,她笑了。
我能看到卡米拉隔着办公室窗户看我,她本来在笑,但是注意到我发现了她,她的笑容就飞快地消失离去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要跟她说清楚,解释所有的事情。我在跟谁打电话,海德里希是谁,玛丽恩又是谁。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再次同去公园的长椅。我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
“不啊。你在批评我吗?”
她还有一点时差反应,我也是。我想让她在我这里住下,但她说伦敦让她很焦躁,她不想再回医院去了。她说在苏格兰东部的费特勒岛有一栋房子,她在1920年时住过,现在还闲置在那里,她想回那边去。她说她手头有钱,等下周末我回学校上班以后,她就会搬走。这让我很难过,不过我理解她,还答应只要一有空就会去看她。
玛丽恩不太爱说话。即使说话,也是骂人和吐槽居多。听她吐槽是一件很欢乐的事情,我觉得在这方面她可能继承了她格瑞丝阿姨的天赋。她最喜欢说的口头禅就是“去他妈的”(只有这点和她的阿姨比较不一样),所有的事情都是“去他妈的”。比如,电视去他妈的为什么放不了,她的鞋去他妈的真难穿,去他妈的美国总统,去他妈的纺织机,就连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也难逃她的吐槽。
“我也觉得。”我很享受这一刻,这是我们从澳大利亚回来之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聊天,“你是什么时候打的这个唇环?”
有时候时间真的会让你惊讶。
“你会弹钢琴?”
我回到了学校。
鸟儿在窗台停留又飞走,这就是自然。我已经经历过的事情,就不会再有初次体验的感觉:爱情、接吻、柴可夫斯基、大溪地的日落、爵士、热狗、血腥玛丽。事情就是这样,历史是一条单行道,你只能往前走。但你甚至不需要预见未来,很多时候你只需要看到当下,并且为自己所在之处而感到满足快乐,足矣。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破土了。
那些关于我的年龄的。
她安静一会儿了,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我说真话,并非如我该说的那样多,而是如我敢说的那样多。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敢于多说一点了。”
她其实很多都没有变,她的敏锐和聪慧,她对书本的爱,她从小就有的对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的浓烈的报复心理。
汤姆
“过去这几百年没有。但现在,学校里有个女老师,叫卡米拉,我很喜欢她。但我觉得我之前做的让事情变糟了。”
毕竟我们不会一成不变。生活会改变我们,我们自己也会慢慢随着时间改变自我。而她,这四百年来,应该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你想妈妈吗?”她问我。
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希望我说些什么,而我过来也正是为了这么做的。我会打开我长久以来的心房,把一切难以启齿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她的手微微颤抖,我心下恻然,不知她曾经历过什么,她内心又装着些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未来我和她会遇见什么,目前信天翁的秘密就快要暴露了,我、欧迈都可能是导火索。
我叹气:“的确如此。”
我们毫发无伤,离开了澳大利亚。她不是和海德里希一起入境的,也没人发现他的尸体,所以我们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毕竟海德里希是换了个身份去澳大利亚的。这样一来,这个人简直像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活着的时候躲躲藏藏,而他的死像他的生前一样,对我们来说都是个谜。
“有过,当然,还有过很多,不过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我的情况太复杂了,我们的年龄是个大问题。我对男人很失望。蒙田说生活的意义就是回归自我,我正为此而努力。看书、画画、弹钢琴,还有杀掉那个900岁的老男人。”
“我每天都在想她,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了。听起来很荒谬吧?”
然后我在附件里把我在西罗酒店的旧照和我现在的自拍照加了上去,尤其注意拍我手上那块相同的伤疤。看着这封信,我觉得看起来还是有点荒谬。于是把它存在了草稿箱里,可能以后再发吧。
“我是你的爸爸,我有这个立场。”
从我和玛丽恩第一次从寄养所接它回家开始,亚伯拉罕就很喜欢玛丽恩。但她一直躲着,只敢在远处紧张地看着它。
她告诉我她曾经去过哪些地方。除了伦敦、海德堡(德国西南部城市)、洛杉矶,她还去过鲁昂(法国港市),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英国时去的地方,然后是波尔多(法国西南部港市)。她会说法语,除了我,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受了蒙田的影响,蒙田也是她的精神信仰。更后来,还有阿姆斯特丹、温哥华、苏格兰这些地方。1840年之前,她在苏格兰住了整整一百年。在苏格兰她也是四处搬家,从高地到岛屿,从山脉到港口,苏格兰到处都有她的足迹。她当过纺织女工,甚至还有过一台织布机。不过她笑着说那是一台“便携的织布机”,平时,难得一见她的笑容。她因为抑郁在服药:“那种药吃了以后昏昏沉沉,但我也没办法。”她说她常常做奇怪的梦,并且因此而感到焦虑,有暴力倾向。有时这又会加重她的焦虑,一个糟糕的恶性循环。她在我们从澳大利亚飞回来的时候发病了,不过我除了觉得她格外安静沉默,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
“那你呢?你有过伴侣吗?”
“对,你还喜欢他吗?”
“你该果断一点,告诉她你之前把事情搞砸了,再告诉她为什么你那么做了。诚实一点。诚实是最有用的良药。诚实会让你内心多一道枷锁,但有时候很有用。”
当然,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用这个身份待多久。我可以做一个工作一周、一个月、十年。我不知道,不过没关系,生活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你知道你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都是不确定的,所以我们有时候想要回到过去,因为我们了解过去,或者我们自以为了解。这是一首熟悉的歌。
“有些话在今天看来有点圆滑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智慧的人。”
她对自己过去经历的事情很坦率。
即使你能看到过去,但你无法回到过去。我不能再坐在树下,听我妈妈唱歌;不能再回到市场,看露丝和她妹妹卖水果;我不能回到以前的伦敦桥,回去以前的岸边区;我不能在露丝临死前给她更多的安慰;我不能再看到玛丽恩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不能回到世界还没有探索新大陆的时候;我不能回到当年,然后不去找哈金森医生;我不能回到1891年,告诉我自己不要跟艾格尼丝走。
“我现在觉得那比吹笛子好玩。”
“你好。”她打招呼,语气非常官方和礼貌。
“我还有文身呢。”
“还有一个在肩膀上的,你想看吗?”她把衣领拉下了一点,我看到一棵树,树下面还有几个字——“树荫之下”。“我这个文身是为了怀念你,这首曲子是你教我的,记得吗?”
“蒙田说过的话。”
两分钟后,我看到了她,卡米拉。
我和欧迈道别了。我诚恳地向他说清利弊,认为搬家可能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说他会考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不打算搬家,他会一直待在那里,但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
“去他妈的爱情啊。”
亚伯拉罕从沙发上跳下,跑进厨房。玛丽恩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想搂着她,像爸爸搂着女儿,但我觉得她不想这样。就在这时,她主动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就像她10岁那年,我们坐在沙发上告别的那个晚上。那时候我觉得所有的举动都是尽头,现在感到一切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