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他这次的回答,比平常否认得更快一些,不禁疑惑:“海德里希?”
我听到泳池里传来一阵水花扑腾声。我站起来,走到泳池边,看见一只小老鼠正在出水口绝望地挣扎。我蹲下身把它捞起来,它得救之后嗖的一下钻进草丛里了。
他拿捏着我,他自己也知道这点,我根本不可能活着退出。即使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一定代价惨重,还不如留在这儿和他周旋。这种宽慰就好像是买保险,聊胜于无。
“差不多吧。”我答道。
我因他的话而沉默,酝酿了很久自己的措辞。“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摆脱这种状态。”
我确定,海德里希还是那个海德里希。他觉得我是想过奢华的、纸醉金迷的生活,想去意大利阿玛尔菲海岸的游艇上度假,想去迪拜的顶层豪华公寓里生活。其实我以前就考虑过多次,这次我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那个答案:“我想回伦敦。”
他用力吸了一下吸管,声音带着几分圆滑世故:“生活本身就是这样,不是吗?听着,孩子……”
“嘿,海德里希,”我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对我的帮助……”我有点犹豫。他帮了我什么呢?他曾经对我的承诺到现在还没有兑现呢。
他智慧的沉淀速度远逊于他年龄的增长速度,可以说他头脑不太成熟。他就是个孩子,一个年龄非常大的孩子。
“但我觉得你在多伦多待过之后,一直渴望孤独。你曾说真正的孤独就是在人群里。汤姆,这就是我们的常态。我们生来就是独行者。”
“是吗?冰岛感觉如何?”
我坐在椅子的另一侧。他的用人罗塞拉端来两杯橙红色的冰沙。我突然注意到海德里希干瘦的手,上面的黄褐斑和青蓝的血管,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脸会撒谎,手不会。
“沙棘果味冰沙,听起来很怪吧?吃起来更怪!尝一尝吧!”
“对的,只要你想。”
他应该不是在开玩笑。他之前做过整形外科医生,并且为了避免碰见以前的顾客,在迈阿密退休后,他搬到了洛杉矶。现在,他用的名字是哈利·西尔弗曼。(用他的话:“西尔弗曼,这个名字好听吗?是不是有点像一个老牌超级英雄?跟我的风格有点像!”)
海德里希念念有词、喋喋不休,而我就一直看着刚才那只小老鼠,穿过草丛,跑向灌木,隐入林中,消失不见,奔向自由。
海德里希一直就把人类看作蜉蝣。他谈起人类时用的词,曾经深深地影响了我,而他的用词中对人类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轻蔑。
他的舌头在吸管上舔了一圈,然后把杯子放到旁边桌上。他有关节炎,需要定时服用一些葡萄糖胺补充剂来缓解疼痛。
“我知道,我只是想回到那里。那里让我有种回到家的感觉。而且我想当个老师,历史老师。”
海德里希笑了,看我的眼神中带着一些困惑——我为什么放着龙虾大餐不吃,想尝快餐店的炸鸡?“好吧,挺好的,这也挺好。那我们需要先准备一下……”
“可这张弓也不是我拉开的呀……”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好像我是一件值得琢磨的艺术品。“你过得还好吗,汤姆?你在外面想过我吗?”
“很孤独。”
“没有,没有!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听着,过去七十年,我们队伍的扩张快得不可思议。你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找人的吗?有时甚至五年就能找到一个新人。假如你一直执拗地想要找她,肯定是疯了,还不如现在就离开我们!”
“平静?那感觉应该不错。”
海德里希回到了洛杉矶。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他就没在这一带活动过了。因此他觉得这里比较安全,路上不会碰到以前认识他的人。他在布伦特伍德有一栋大房子,作为我们这些“信天翁”的根据地。布伦特伍德镇对他来说几近完美,房子外有高墙篱笆遮挡,内有灌木掩映,将房子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完美地阻挡了一切路人窥伺的视线。
“那我可能会直接杀了你。”他咯咯地笑起来,好像自己说的真的只是玩笑话。但我知道不是。当然不是。“好吧,我会做出一点儿让步,做个交易吧。我会让你过你想要的生活,任何一种生活。但是每过八年,和以前一样,你改头换面之前会收到一次传召。每当你要变更身份时,得先帮我做些事情。”
“说实话,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他握住我的手,“对你有些不公平。”
他话里的意思很简单。过去,在人们的认知里,信天翁是一种很长寿的鸟。不过事实上,这种鸟的寿命也就是六十年左右,有种更少被提到的格陵兰鲨,大概能活四百年。还有一种名为“明”的蛤类动物,经鉴定后,被确认为世界上最长寿的动物,超过500岁,因其生长初期正好处于中国明代而得名。就寿命而言,我们是信天翁,其他人类是蜉蝣,这个对比恰如其分。短命的水生昆虫可能在一天内就能从出生到死亡,完成一个生命循环。一些更低级的种类,这个过程甚至只要五分钟。
“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自己决定去见哈金森医生的。”
他看着他的饮料,说道:“没有。”
“我做不到。”
他跟我说,他原来在圣巴巴拉市待了几年,不过后来厌倦了。“圣巴巴拉是个不错的城市,假如出行再方便一些简直就完美了。但是太完美了就很平淡,没有一丝惊喜。我原来住在山里,每晚都喝当地产的红酒,那样的生活无聊得让人发疯。一潭死水让人无端地生出恐惧。我已经活了七百年,那还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我经历过战争、革命,但只有在圣巴巴拉,虽然我每天过得舒舒服服,但心里却有一种没有缘由的焦躁,感到自己困顿不堪,身陷此处。而洛杉矶给我另一种感觉,洛杉矶能让我的心迅速平静下来,我跟你说……”
“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过的任何一种生活?”
“是这样,”他说,“在加利福尼亚,唯一让人觉得你在变老的事,就是你看起来更年轻了。假如你40岁还不做医疗美容,人们反而觉得可疑。”
他平淡地点了点头,好像对这种话习以为常:“我打了肉毒素,还做了提眉手术。”
“如果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去见他。”
“汤姆,你觉得现代社会像什么呢?现在和过去不同了,已经不是你搬家改名、换个教区做礼拜就能掩盖身份的时代了。你知道为了保证你和其他人的安全,我付出了多大代价吗?”
“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好吧,那我的离开刚好能帮你省点钱。”
他大笑:“历史老师吗?好吧,是去中学里面吗?”
去斯里兰卡做任务之前,我在冰岛生活了八年。
信天翁、蜉蝣,愚蠢的比较。
海德里希是个坚持得让人惊奇的人。我觉得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从1891年,差不多一百年前,他当时还在卖郁金香的时候开始,好像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让人觉得古怪。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老,但是也比我们更能接受每个时代的新鲜事物,赶上潮流。
“对的,中学里面。高中历史老师,感觉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有消息了吗?”我例行公事地问这个问过千百遍的问题,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虽然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连话里的沮丧都无法掩盖。
他的反应平淡无奇,眼睛都没抬一下。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粗糙的手掌和浮肿的关节上。“汤姆,没有‘摆脱’一说,你知道的。你是信天翁,不是朝生夕死的蜉蝣。你是信天翁。”
我之前已经听过他这些话很多次了,但是所谓的“想要的任何一种生活”,从来就没实现过。他会给我很多建议,让我从中做出选择。而我对这种说辞的回应,我想也同样让他耳朵起茧。
了解了其他信天翁的生活状态,可能会让人觉得失望。你会意识到,我们不特别,我们不是超级英雄,我们只是活得长。像海德里希这样的人,不管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都是一个德行。因为人都是凭自己的好恶和认知行事,不是说你活得长或去的地方多,就会有所改变。个人基本无法摆脱自己一直以来的三观的影响。
“伦敦?她不可能在那里,你知道的。”
我看到海德里希的时候,有点惊讶。他坐在泳池边的太阳椅上,腿上放着个笔记本电脑。虽然他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我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了其中的差别。他看起来变“年轻”了。他还是那个年迈的有关节炎的患者,但是比他一个世纪前给人的感觉更年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