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模模糊糊的航行途中的最后一个阶段会在我到达我小岛似的床时到来。在游廊或客厅里,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生活在继续着。母亲会从那儿上楼来,慈爱地低声吻祝我晚安。关上了的内百叶窗,一支点燃了的蜡烛,和蔼的基督,温顺而平和,喃喃低语的小孩子,孩子跪在不久即将吞没他嗡嗡作响的脑袋的枕头上。英语的祈祷文和表现了一个晒得黑黑的希腊天主教圣徒的那小小的雕像形成了一种天真的联想,回想起来我感到很愉快;在雕像上方墙的高处,在什么东西(是在床和门之间的那个竹帘子吗?)的影子在温暖的烛光下波动的地方,挂着一幅放在镜框里的透明水彩画,画着一条昏暗的小路蜿蜒穿过茂密得令人感到神秘怪异的欧洲山毛榉林,那儿唯一的林下植物是旋花属植物,唯一的声音是自己心脏的怦怦跳动。在母亲曾给我读过的一个英国童话故事中,一个小男孩从床上下来,走进了一幅画里,沿着一条寂静的树木之间的七彩小路骑着他的木马。当我睡意蒙眬、在爽身粉带来的舒适中跪在自己的枕头上,半坐在小腿上很快地做着祈祷的时候,我想象着爬进挂在我床上方的画里、投入到着魔的山毛榉林中去的动作——在一个该去的时候我还当真到那里去过。
接着我跟随母亲穿过广阔的大厅去睡觉,在大厅中间的楼梯不断向上延伸,在楼梯的上平台和黄昏淡绿色的天空之间只有温室般的玻璃窗。你会落在后面,在大厅光滑的石头地板上拖着脚步,打个出溜,使得在你腰间的那只温柔的手溺爱地推着你不情愿的躯体前进。在到楼梯跟前的时候,我的习惯是扭动身子,从楼梯头的柱子和第一根栏杆柱之间的扶手下面钻到梯级上。随着每一个新夏季的到来,钻的过程变得越来越困难;现在,就连我的幽灵都会被卡住的。
仪式的另一部分是闭着眼睛往上走。“迈步,迈步,迈步,”当母亲领着我上楼的时候传来了她的声音——果然,下一个梯级的表面就会承接那眼睛看不见的孩子的自信的脚;你只需要把脚抬得比平时稍高一点,避免脚指头磕在梯级的竖板上就行了。这种在自我制造的黑暗中缓慢的、有那么点像梦游的攀登有着明显的乐趣。其中最强烈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最后一级会到来。在楼梯顶,你的脚会依照让人上当的“迈步”的喊声自动抬起来,然后,随着片刻剧烈的惊恐感,随着肌肉猛烈收缩,落入幻觉的梯级,上面仿佛垫着因其本身的不存在而具有无限弹力的东西。
马桶间和洗澡间是分开的,其中最老的是个相当奢华但阴暗的物件,有精细的镶板和红丝绒的带流苏的拉绳,一拉就会产生非常柔和、谨慎地闷低了的咕噜声和抽吸声。从房子的那个角落,你可以看得见金星,听得见夜莺,后来就是在那里,我创作了自己早期的诗篇,献给没有拥抱过的美人,并且在一面光照暗淡的镜子里,阴郁地审视在陌生的西班牙瞬息间矗立起一座奇异的城堡。然而,在我还是一个幼小的孩子时,给我的安排要朴素得多,很随便地放在一个大柳条篮子和通向儿童室浴室的门之间的一个狭窄的凹处。我喜欢让这扇门半开着;通过它我困倦地看着红木浴缸上方闪烁的水蒸气,看着幻想中的由天鹅和小帆船构成的小舰队,看着我自己拿着一把竖琴在其中一条船上,看着一个毛茸茸的蛾子砰砰地撞击着煤油灯的反光罩,看着另一头的彩色玻璃窗、它的由彩色长方块构成的两个持戟兵。从温暖的座位上俯下身子,我喜欢把额头的中间,确切地说是眉心,贴在门的光滑舒适的侧边上,然后稍稍转动我的头,这样门就会来回移动,而门的侧边会一直令人快意地和我的额头保持着接触。梦一般的节奏会弥漫我的全身心。不久前的“迈步,迈步,迈步”的声音就会由一个滴水的水龙头继续下去。有效地把节奏模式和有节奏的声音结合起来,我就会理清漆布上迷宫般的回纹装饰,在一道裂纹或阴影为眼睛提供了一个Point de repère时,我会找到一张张人脸。我呼吁父母们:永远、永远不要对一个孩子说“快点”。
令人吃惊的是,为了拖延上床我是多么有办法。确实,整个上楼这件事现在揭示出了某些超验价值。然而,实际上,我只不过是通过把每一秒钟尽可能地延长来争取时间而已。母亲把我交给克莱顿小姐或法国女家庭教师,由她们给我脱衣服的时候,这种情况仍会继续下去。
在我们的乡村别墅里有五个洗澡间,以及各种各样老古董般的盥洗盆(每当我哭过以后总会去找其中在黑暗角落里的一个,踩在生锈的踏板上,好使我羞于让人看见的肿胀的脸感受到它摸索着喷涌出来的水的具有疗效性的轻抚)。固定的洗澡时间是在晚上。早上洗澡则用英国的圆橡胶澡盆。我的那个直径大约四英尺,盆边高及膝盖。系着围裙的用人把一大壶水小心地倒在蹲在里面的小孩的满是肥皂泡的背上。水的温度根据相继而来的老师们的水疗观点改变。在青春期开端之时有过那寒冷刺骨的一段,我们当时的家庭教师恰巧是个医科学生,他下令要用大量冰冷的水猛冲我们。另一方面,晚上洗澡水的温度总是保持在舒适的列氏二十八度(华氏九十五度),是一个体贴的大温度计量出来的,它的木头套子(手把上的小眼里拴着一小根湿线)使它能够和赛璐珞金鱼及小天鹅共享漂浮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