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这不是在开玩笑了。”
光悦离开桌子。
偶然在街头巷尾听到武藏和细川家的岩流正要约定比武,也听到武藏人就在京都附近,本来权之助就无颜面对武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更急于寻找伊织。
姑且不谈此事。
又有代表乌丸光广卿的几位公卿一行人。
以及武藏在京都逗留半年当中所认识的人。甚至不顾武藏拒绝,慕武藏人品和剑术之名,前来求教的也有二三十名以上——武藏看到这么庞大的送行行列,内心感到困惑。
“听谁说的?”
“住在柳街的?”
“到底哪里去了?”
“你最好冷静一点,好好地想清楚。我不知道那是你何时的女人,但你确信那是你的孩子吗?”
“要是来得及,我想搭夜船从淀川回去。”
有人道别。
是朱实的孩子。
在细川家的长冈佐渡斡旋之下,武藏这次的使命就是与佐佐木小次郎进行多年来约定的比武。
今日即将出航,身上穿的黑色窄袖上衣,是光悦的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缝制而成。
他内心受到很大的打击。这绝非偶然,而是生命与生命的交会,在同样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一定会再相遇的。
“不,他绝不是天赋异禀。他一点也不仗恃天分。他明白自己生来便是资质平凡,所以不断地自我磨炼,忍人所不能忍。这些锻炼有一天发挥出来的时候,人们便会说那是天赋的才能——这是不勤奋的人,为自己的怠惰找借口。”
“我跟随和尚已经一年多,可是仍然米授予我法名。至今仍是称呼我又八。日后要是我再遇到不解之事,一定会再去请教和尚的。请您如此转告他。”
这个人也是磨炼出来的。
啊!那孩子?
“这样好吗?你真要把衣物退回去?”
绍益带着美丽的新婚妻子。他的新婚妻子明艳动人,格外引人注目。
大概只有又八会在路上一眼认出她来。
“啊!是朱实……一定是朱实。”
“咦?伊织也平安无事?”
三人走在大阪人潮熙攘的街道上,不久发现又八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
“我因为某些理由必须还俗。幸好大师还没为我剃度,不必对他禀报便可还俗。”
幸村立即向他道歉,权之助因祸得福,结交一名知己。
他说:
日子终于来了。
“看你安好,真令人高兴,因为我听说你曾经身陷死亡的边缘。”
“啊!我晚来了一步,要是我不贪睡就好了。”
时间在送行的人与被送的人之间渐渐逝去。
“详情现在无法说明,即使我说了,也会落人笑柄。我刚才看到以前跟我同居的女子。”
如果是的话——
船走远后,仍站在人群中的光悦看到这名年轻人。
光悦与权之助互相望着对方,心里多少有点不安。
武藏万万没想到,临行之前,会扛负这么多人的期望。
由于伊织在纪伊越的山崖上掉到悬崖里,幸村派人去搜索,结果音讯杳然,生死米卜。
“这是我妻子……”
“嗯!言之有理。”
而迟一步赶不及送行的年轻人,却跺着脚好不后悔。
“喂!”
他到底在看什么?
另外——
“那么,我走了。”
“真的吗?”
送行的人群当中,除了两位旧交之外,还有一直在妙心寺愚堂门下的本位田又八,以及京都三条车街的细川官邸两三名武士。
当然,这件事具体来说,主要是藩老长冈佐渡的奔走,以及文书的交涉,后来知道武藏从去年秋天以来,一直住在京都的本阿弥光悦家里之后,大约花了半年的时间,事情才有了定案。
船缆已经松开,武藏站在船上向岸上的人挥手致意,巨大的船帆高耸于蓝天白云间。
“你不是权之助吗?”
两人从远方似乎也察觉到又八严肃的表情,便故意不叫他,在远方观看。
虽然绍益曾经向武藏介绍过她。
对于自己变成众所瞩目的焦点,武藏心中有无限悔意。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为自己宣传名声,实际上他并无此意。他真正需要的是独自沉思默想,他追求思考与行动一致。但这件事却令他耿耿于怀——而且自从得到愚堂和尚的启蒙之后,自知离道业的生涯尚且遥遥不可期而感到非常痛苦。
他们说着。
带着年轻娇妻的灰屋家的儿子以及细川藩的留守人和其他人,大家一群群地往同一方向走了。
“听武藏说的。”
“糟了!”
“请多保重。”
“我虽然这么想,但听传言,佐佐木岩流毕竟是世上罕见的天才,尤其在细川家任职之后,更是朝夕勤于锻炼。”
有人祈祷海上一路平安。
“武藏师父并非平庸资质。”
光悦和权之助这才赶紧追了过来。
又八两手突然压住自己的脸颊,心底数着岁月。如果那孩子两岁的话,当时自己不正在江户吗?
“您要回大阪吗?”
何况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使得又八喉咙打结,百感交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但因为此事,权之助也无颜见师父武藏。
朱实也改变了许多。
船即将出港。
“在这里不便多说。”
但是,并未介绍她以前曾经是吉野太夫。
“八年……”
月叟传心——九度山的幸村,当时才看权之助一眼,便明白权之助是哪一种人。
“武藏先生在今天出航之前,一直住在我家。小仓自从知道武藏落脚处之后,经常来信,才知道伊织人在长冈家。”
黄昏微弱的阳光,照着河水反射在又八脸上,他一脸涕泗纵横。
“和尚说我随时可以还俗。”
又八自以为理直气壮,可是对于心平气和的人而言,这简直太荒谬了。
还活着。
此刻有人慢了一步。
有人挥手。
“那么到大阪这段路,我们一起走吧!”
“你也不必如此自责。船只抵达目的地之前还有几天的时间,如果你从陆路追赶过去,一定可以在小仓与武藏先生会面,或是到长冈家找伊织。”
又八欲言又止,心想三言两语是无法说明此事的。尤其是刚才心中波涛起伏,实在很难解释。
“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当了父亲,真惭愧……我的良心受到谴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四处叫卖东西,过如此落魄的生活。而且,我必须对孩子尽父亲的义务。”
权之助觉得他说的就是自己。他从侧面望着光悦宽宏大量的脸。
武藏不认得她的长相。扇屋的吉野太夫曾经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焚烧过牡丹枝,也弹过琵琶。
两人从远处看着又八奇怪的举动,又八的眼睛直盯着河边忙着洗锅碗瓢盆、淘米洗菜的妇人,这些是附近商店的女人,正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
自己庸庸碌碌,不耕种也不织布,完全靠老百姓的米谷维生——这完全是依赖世人的恩泽才能存活。
他从河边的一群女人中一眼认出了朱实。
又八站在那里,口中叫唤着。
“您是?”
一名穿着法衣的年轻男子,向茶屋探视。
“时间过得真快啊!认识你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八年了。”
直到昨天,在佐渡山听到武藏已经要启程前往小仓。
“……”
灰屋绍由因病无法前来,由儿子绍益代替。
权之助听了,说:
他对送行的人打完招呼,走出屋外。
武藏心中也明白终有一天定会与岩流佐佐木小次郎交手,这是无可避免的。
他扬着手正要跑过去。
“真对不起!请将这法衣交给妙心寺的愚堂和尚。还有,请您转告大师,说又八在大阪已经当了父亲,今后会好好努力干活的。”
“本来我决定从陆路追赶,但是我又想在船只到达小仓之前能陪伴在师父身边,并侍候他。”
但是他无法拒绝人们的好意。
“对,是扇屋的吉野太夫。”
“那不是吉野吗?”
武藏感到诚惶诚恐,如果是了解他的人的好意,武藏恭谨接受。可是,如果被大众捧为风云人物,他觉得很不自在。
“我们曾经在河内的金刚寺见过面……”
后来流言变成:
那个下雪的夜晚,焚烧牡丹的火焰,今日回想起来犹如一场梦。那时候的第一代吉野,现在人在何方?是否已为人妻?抑或是孤独一人?没听过她的传言,也无人知晓。
“咦?师父说的?……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他自认是凡夫俗子,无过人之处。
“这是部下的过失。”
“如果武藏能赢就好了。可是佐佐木小次郎也非省油的灯,他武功的确高强。”
“什么时候?”
那时以来,权之助便在近矶四处游走。
花谢花开,岁月如梭。
光悦一行三人走在踏上,不断地谈论又八现在、以及过去所发生的种种往事。
“是的。”
“还有,修行并非一定得在寺庙里才能做,在凡世间的修行更为困难。与其逃避污秽丑陋的事,在寺庙里过着耳根清净的生活,倒不如亲身住在欺骗、污秽、迷惑、斗争等各种丑陋的世界里,如果还能犹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能够修业成功,才是真正的修行。和尚也曾经讲过这些话。”
他目送船只远离,不只后悔自己的迟到,眼中还有深深的懊恼。
由于他们在断层的山谷没看到尸体,才确信伊织——
又八时而杞人忧天地自言自语。因为他知道小次郎的可怕。
他之所以能够生存,完全是靠世人的恩惠。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可是又八仍然一本正经地说:
虽然只是个偶然,却又觉得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
“又八的样子好奇怪啊!”
“噢!是又八吗?”
朱实现在的样子,几乎与一年前判若两人。现在她用肮脏的背带背着两岁多的孩子。
“啊!很对不起。实在是……”
又八犹如受到一阵电击。
刚刚出港的船只,仍然清晰可见。
这一天,通往赤间关的船只照例从泉州的界港搭载旅客和货物。
本来在江户的芝区长屋里,朱实被称为又八的老婆。又八没想到当时会跟她有同宿之缘,现在已经过了一段岁月,再加上自己已是一位穿黑衣的修行人,对于以往与女人逢场作戏的事,尤其感到罪恶深重。
“光悦先生,您还不回去吗?”
黄昏时刻——
“你要还俗?”
这么一想,知道自己不应该对世间抱着过度的戒心,或是感到困惑。然而,他们的好意超乎自己真正的价值,因此不得不对世间感到恐惧。
“再见。”
武藏对于飞逝的岁月也感慨万千。今日乘坐此船,也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船开往丰前的小仓。
“但是看武藏沉着的表情,显然充满自信,不必担心。”
权之助现在才知此事,他一脸茫然。
“我告辞了,还有人在等我。”
今天这么多人送行,令他心里很不好受。
有人果断地说。
这是翌年之事。详细地说应是庆长十七年四月初。
“是的。那名女子背着孩子。我仔细算过,一定是我的骨肉。”
“你被九度山的人抓去,被怀疑是奸细,可能会遇害,这消息从小仓那边传过来——是细川家的家老长冈佐渡先生写信告诉我的。”
然而——
说完,又八跑向河岸,在夕雾中追赶着那昏暗的人影。
又八大吃一惊,回头一看,这才想到让同伴担心了。
朱实的脸变得消瘦,几乎让人陕认不出她来了。满是尘埃的头发随意扎起,穿了一件系短裙角的粗布窄袖衣服,手上提着沉重的篮子,在这群女人的嬉笑声中,她正弯着腰叫卖什物。
他已忘记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最后毫不知情的朱实,提着卖不完的什物,一步步走向河岸。又八见状不顾一切地大叫:
“再见了。”
“再加上这次的出航对师父而言,恐怕是决定他这一生沉浮的关键。平常师父勤于修炼,是不可能会败给岩流的。然而,胜败不可预知,并不一定是勤于修行的人会得胜,或注定骄傲的人会失败——这种事非人所能预料。”
在数寄屋桥畔,自己和朱实双双跪在草席上被县府衙役杖打一百大板,后被拆散两地的时候——她的体内已经怀了这个小孩。
光悦和权之助又走回头路,四处寻找又八的踪影。
“听说要比武了。”
我要拿什么来回报他们?
光悦走到船边,喃喃自语。
权之助下定决心,打算与武藏见面,他不断地赶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真是遗感之至。权之助不停地重复这些话。
有人挥旗。
今日不见,更待何时?
“师父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哎!真太谢谢您了。”
船出港之后,一名旅客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又八,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
又八脱去法衣与念珠一起交在光悦手中。
外表看来光悦是个优哉的逸人。他的眼眸中没有阴险,也无害人的毒刺。当初他潜心研究艺术的时候,眼眸散发的光彩绝非如此安详。就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湖水,与风平浪静的湖面有相当的差异。
梦想权之助将手上的木杖夹在腋下。
他又从另一个角度来想——
手上拿的新斗笠和草鞋,以及身上任何一件东西,都带着世间的人情。
“到底怎么回事?你的神情很奇怪。”
篮子里放着海草、蚌壳以及鲍鱼等物。背上的孩子时而哭泣,她便放下篮子哄骗小孩,等孩子停止哭泣,她又向那群女人叫卖东西。
光悦带权之助到附近的茶屋,坐在桌前,两人深谈之后,也难怪权之助会如此意外。
“嗯……”
“她背着小孩在河边卖东西。”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
送行的人齐声说道,围着武藏一起走到码头。
“比武敲定了。”
啊!是朱实!
权之助道出自己的心声。
“哦!是以前的女人啊!”
大家互相扯着袖子,低声谈论着。
然而武藏所知道的是第一代吉野,绍益的妻子却是第二代吉野。
这群人中有本阿弥光悦。
他们看到又八呆呆地站在一座桥上。
光悦安慰他:
武藏想跟几个人道别,却办不到,只好独自上了船。
光悦向权之助道别。权之助也站了起来。
这次的比武亦是如此。到底是谁迫切等待这个日子呢?细思之余,并非小次郎亦非自己,毋宁说是周围的人。一般人喜欢看热闹,也期待他两人间的一场龙争虎斗。
武藏坐在船运商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店里,听到船要出发,从桌旁站起来。
“傲慢的天才会赢,还是庸才却孜孜不倦练习的人会赢呢?”
权之助打算从大阪之后改走陆路到丰前的小仓。
虽然如此——
“对,我想起来了,您是本阿弥光悦先生。”
甚至替他们订好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