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杉持刀跪在小树枝上,正要砍尸体的头颅,又八再也看不下去了。
“哦?”
无疑地阿通已从又八母子刀下逃过一劫。泽庵刚才心里就庆幸不已。但是可能因为刚才见了血光,所以在未见到阿通平安归来之前,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平静。他打算天亮之前再找看看。
“子安堂值夜的人说他看到那位老太婆和一位年轻姑娘提着灯上山,但却没人见她们下山。”
“站住!阿婆,你为了洗雪耻辱远走他乡;这会儿要使家声蒙羞才回去吗?你因疼爱儿子而离乡背井,却忍心让儿子不幸吗?”
“我这老太婆,可没用绳子绑着阿通啊!”
“那是谁的声音啊?”
“想逃跑的那个人——不是又八吗?你竟然弃老母亲不顾,想逃到哪里去?胆小鬼!不孝子!给我站住!”
“干吗?”
又八仔细端详那人的长相之后,更加震惊。
“你很惊讶吧?”
听完这话,阿婆伸长脖子大笑:
“有两个人呢!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母亲!”
“阿通到哪里去了?”
“真奇怪!会到这里找阿通的,只有城太郎那小子。”
刚挖好洞穴,忽然听见有人喊救。
儿子终归是儿子,她以为他跑掉了,原来他一直担心老母亲的安危。对儿子这番心意,她欣喜不已。母子两人回头看着身后的泽庵,交头接耳一番。看来似乎对泽庵仍有畏惧,两人立刻往山脚方向飞奔而去。
“什么!你认识?”
“刚才我就看到这个浪人,他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他口水直流,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而且头上好像被人重击,有个大伤。”
“没半个人影啊!”
“像你这种吃布施米、借住别人的寺院、在原野拉屎的人,也知道什么是家声、什么是疼爱儿子、什么是世间至苦吗?你只知道人云亦云,你只知道吃众人辛勤耕种后得来的粮食罢了。”
“如阿婆所说,前一阵子我一直待在柳生谷和泉州一带。直到昨晚,才晃到京都来。在下榻的旅馆听到意外的消息,心想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放手不管,所以从黄昏起就一直在找你们呢!”
“啊?”
“老太婆!”
离坑穴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瀑布支流冲刷而成的小水洼,上头杂草横生,不易被人发现。
“你不可能不知道。”
“啊!是泽庵和尚啊!”
“这个人早就倒在路旁等死了,虽然是又八砍杀的,但不能怪他。这个人没人理的话,终归是要死于路旁的。”
“他叫赤壁八十马,骗了我所有的钱。这个连活马的眼睛都敢挖的八十马为什么会倒在这里呢?”
“不记得我了?阿婆,你到底还是老了!”
阿婆非常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对泽庵说狠话,却看到树阴下有个人影小声叫道:
这一席话,不像是出自泽庵口中所说出来的,倒像是大宇宙在怒斥阿婆一般。
原来是又八。
“奇怪!这个人我认识。”
阿婆用力地摇着满是白发的脑袋:
店小二插嘴道:
“不,我没听错。傍晚清水堂的人来过之后,那位老太婆就突然说要到地藏菩萨这边来,而且,还借用我们旅馆的提灯。”
“啊!这里有个人奄奄一息,这回是个美丽的女人!”
泽庵说完之后,便又走到黑暗的瀑布潭边大声叫着:
“胡说什么!她是个好人!”
“你要这么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不知你如何处理这死尸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任何女人多少都有她自己的个性,阿婆只是较明显而已。”
又八纵身一跳,当然比坐在地上的阿杉婆要逃得快。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阿婆突然停住脚,脸上的皱纹显出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这虽绝非偶然,但他的出现却显得如此唐突。平日总是从容不迫的泽庵,惟独今夜显得特别紧张、不自在。本想问他原委,但此刻看来是无暇多问了。
“那位老太婆不能归为女人,否则太难为其他女人了。”
阿婆即使被泽庵压在膝下,也试图挣脱,她虚张声势地叫嚣:
又八大吃一惊:
“喂!阿通姑娘!”
“泽庵!即使提灯走路也得带着眼睛才行啊!你的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用的?”
阿婆还不放过那具尸体。
“好像是在叫阿通的名字,啊!又在叫了。”
“母、母亲!”
“不行……像他们那副样子,再说也是白费唇舌。人世间如果能够除去误会,人们就可以减少许多痛苦了。”
望向灯光所照之处,泽庵表情有些僵硬。
“什么话!”
“她的确经常念佛。”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啊!也许是到偏僻的深山里去了。”
“哈!我这老太婆对世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你以为我只是靠一张嘴吗?”
她摇着手想站起来,却办不到。
泽庵被阿婆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个爱哭虫!大家都叫她‘爱哭虫阿通’……但是,若说自正月一日起,即跟在阿婆身边,那铁定被她虐待、折磨够了!可怜的阿通!”
“这么说来应该还在这里……”
“只是晕过去而已。”
无知总是比聪明占优势,无知的人可以无视于对方的知识。一知半解的聪明人,总是拿狂妄无知的人没辙。
他并没有急步直追,因为找到阿通才是当务之急。
“刚才听您这么说,又让我想起一件事。”
“也许阿婆用甜言蜜语骗了阿通姑娘,想把她推往鬼门关……”
“阿婆一直说阿通姑娘是她的媳妇,婆婆虐待媳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定是阿婆心里有恨,才会一点一点慢慢地虐待她。”
在另一头寻找的店小二,跑过来回答:
“徘徊在黑暗中的乞丐和尚,现在流落到京都了啊!”
“喂!店小二,怎么样?找到没有?”
“你叫嚣什么啊!你说我玷污家声,又说我让又八不幸?”
“啊!”
“是啊!世上很多这种信徒,在外头做了坏事,回到家立即念佛;干尽恶魔所做的坏事,再到寺庙诵经念佛。这种人深信即使打人杀人,只要念佛便能消弭业障,可以往生到极乐世界。实在叫人拿他们没办法啊!”
“不对!不对!”
“没错!”
泽庵紧紧按住阿杉的脖子,并朝暗处叫道:
凡事一向不在乎的泽庵和尚竟慌张问道:
“是啊!真是奇怪啊!”
“真奇怪!”
“听说要到这里和某人碰面。”
“什么!走向这边来了?”
“你是谁?是哪里的家伙?”
“三更半夜来这地藏菩萨不是很奇怪吗?到底为了啥事呢?”
又八捂住眼睛大叫道:
虽然听到声音,但她抓着死尸头发以及握着砍尸首短刀的手,却一点也不放松。
泽庵双手交叉在胸前,百思不解。旅馆的店小二搔搔头,自言自语道:
看来是要将浪人赤壁八十马的尸体埋在山崖下,所以一行人拿着锄头及铲子挖土,黑夜里咚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你这话实在教人痛心啊!世上有这种人,我也难过。在七宝寺时,我就觉得无人比阿婆伶牙俐嘴,没想到如今仍是。”
“谁?在那里的人是阿通姑娘吗?”
“啊!和尚!这里有血迹,是新的血迹!”
“我也想见阿通。”
阿杉也注意到那个声音,豹子般的眼睛向上望。
“是啊!”
阿婆欣喜万分,走向树阴下。
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找得不耐烦了。
阿杉婆趁此机会突然起身逃之夭夭。
又八靠过来,吃惊地问:
“为什么呢?”
“那位老太婆这么可怕啊!”
泽庵报以微笑,继续说道:
“那是大人的声音……”
他才下决心,就看到店小二招集数名守堂员提着七八个灯笼下山崖来。
“您是出家人,所以不喜欢女人。但是,您刚才说那位老太婆是个好人啊!”
“什么?什么不对?”
他猛然抓住阿杉婆背后的衣襟。
“啊!是阿婆啊!”
本来争吵不休的母子一碰到危险,立刻站在同一战线。又八非常焦急,而母亲却异常平静。
突然,阿婆口齿不清,看来惊讶不已。她甩开尸首,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泽庵并不驳斥她。
阿杉冷笑着。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仍认真说道:
是怎样的因缘,牵引宗彭泽庵来到这里?
“你没听错吧?”
“有何贵干?”
阿婆心想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就径自走到路上寻找儿子。泽庵交代店小二处理尸体后,便跟在阿婆身后。
泽庵跑过来。
“怎么一回事啊?”
“想必阿婆这样做才会甘心吧!阿婆摸黑将阿通姑娘带到深山,可能是要解决最后的仇恨,真是恐怖的女人。”
泽庵转过头,站在原地大声叫喊:
泽庵目送这对母子离去之后,自语道:
“不谈这些,也不管过去的事,我倒想跟你谈别的。”
“等一下!”
“四处都找遍了,没找到。”
“什么事?”
他立刻放下心来。
“什么事?”
阿婆含怨的口吻问道:
泽庵被阿婆斥骂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品。只好自己过去查看死尸,果然不是阿通。
“今天那位叫做阿通的姑娘又哭了。”
“我不知道!”
“啊!是一个浪人。”
泽庵看大家提着灯笼聚在一起,不知在吵嚷什么,正准备跑过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旅馆店小二也大声喊着泽庵。
“泽庵,你放心了吧!敢情你是撮合武藏和阿通的媒人。”
提着灯笼,站在后面的旅馆店小二说道:
但是,阿通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这不是阿通啊!这具尸体看来像个乞丐或是病人,而且是个男的。”
“她的确是个好人没错。因为她每天都到清水堂参拜,向观音菩萨献珠念佛,亲近观音菩萨。”
“阿婆,你是不是叫又八杀了阿通?你们母子连手杀了阿通,是不是?”
“啊!”
眼见又八毫无回头的意思,泽庵稍微放松按住阿杉婆的手:
“啊?母亲!”
“人还没死。”
又八怎么也想不通。除了附近的小松山谷里的阿弥陀堂的苦行僧青木丹左卫门,或是曾遭八十马毒手、好不容易获救的朱实知道实情之外,想找其他人问清事情的原委等于是大海捞针。
“你看这个!”
“笨蛋!”
“还有气吗?”
“啊!糟了……母亲,不要砍头颅了!有人提着灯笼走向这边来了。”
突然,两人身后响起泽庵和尚的声音,也出现了提灯的影子。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取最重要的头颅就走,如何向故乡父老证明已经杀死阿通了呢……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取她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