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得了!师父跳到瀑布下面去了——阿通姐!”
但是,在恐怖和痛哭中,她没发现自己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的矛盾。
阿通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当他放开手的时候,阿通立刻跑开了。有个小香包断了,掉在地上。他眼神茫然地看着掉落的香包,不禁落下泪来。此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是,他也不懂阿通的想法。阿通的眼眸、阿通的唇、阿通的话、阿通的全部——连毛发都不断诱惑着他,激起他的情欲。
“你生气了吗?不要生气!我不是讨厌你!……不要生气!”
此刻他无法认为少女清纯的心是可爱的。即使女人犹如一颗珍珠,怕受震动,多愁善感,怕有人去触摸,这些现象在女性一辈子当中,应该只有在某些期间才会存在。现在武藏无法认同这是至高无上,维持女性自尊的行为。
“是木曾山最难走的马笼顶。”
“我问你不重新考虑当本位田家的媳妇吗?”
“本位田家母子的脾气,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以往所做的切磋琢磨已经一败涂地。所有的精进苦行也都付诸流水。他对此感到悲哀,这种悲哀的心情,就像孩童失去手中的糖果一般。
“为、为什么?”
她的白衣领好像在跟武藏倾诉:
针对自己的行为,他反复在心中如此叫喊着,但是却无法释怀。
大小两条瀑布,最后注入同一条溪流里。一条比较秀气,马上就知道是女瀑。刚才走路的时候穷叫着“休息!休息!”的城太郎,现在却一点也无法静下来。看到狂澜的瀑布、岩石间的奔流,就忘我地跳到水里,跑到山崖下方去了。
“昨天已经翻过两座山头了吧?”
咆哮的飞沫,加上迷蒙的白雾,使得他们一开始看不清楚那是岩石还是人。后来才看清那人裸着身体双手交叉在胸前,垂着头站在五丈多深的瀑布下。那并不是岩石,是武藏。
城太郎双手紧紧合掌,好像自己也在忍受瀑布打在身上的痛苦一样。他大声哭着,声音交织在瀑布的轰隆声中。城太郎突然抬头望向对岸的峭壁,发现刚才站在那里伤心欲绝的阿通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
武藏在瀑布潭中。
对了!如果阿通姐对师父能够放心,我也不需要担心了。只有阿通姐最了解师父的心情以及想法。
她有如长满刺棘的栗子球果般紧缩着身子。
“我没有恶意!”
“啊!师父!师父呐!”
他唾弃自己、责备自己。他伏在地上饮泣。就像没脸面对太阳般,一直低着头。
猿猴的啼叫声不断地传来,松鼠在树梢上跳跃着。这里是一片原始的天地。其中有一片枯草被压倒、折断,阿通并没有大叫,却发出接近惊讶的声音:
骑在牛背上的不是武藏,而是七宝寺的阿通。让阿通骑在牛背上,武藏则牵着牛绳走在前面。
阿通心想他到底怎么了?她马上追过去,立刻偎在他的脚旁。脸部肌肉僵硬沉默不语的武藏,看起来更可怕。阿通看他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更是不知所措。
阿通心中所幻想的男性,突然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让她惊愕得几乎想要寻死,悲伤得无以名状。
他直接往瀑布方向走去,紧锁的浓眉又显出置身于下松刀剑中的毅力。
“啊!啊!”
夕阳从山顶照射下来,映在瀑布上。使得武藏的肩上出现了无数的小彩虹。其中一条较大的彩虹,横跨在瀑布之上。
他认为——武藏不知为何到瀑布潭中,宁死也不肯上来,而阿通或许是随着武藏也投身于水流中了。
她觉得自己孤独地站在暴风当中。她心中只是一味地道歉。武藏也在一直自责、痛恨自己的行为。而阿通一点都不觉得他那强烈的举动是丑陋的,她觉得他不像其他男性那样卑鄙。当她从悸动中渐渐平静下来时,内心甚至认为这种人类丑陋的本能,在武藏来说,是有别于其他男性的。
“城太郎吗?”
“呵!我该不会走过头了吧?”
“哇!哇!”
城太郎像鲇鱼般跳跃,沿着岩石越过激流,慢慢移到对面的峭壁。心想:
武藏的呼吸若稍有变弱或是精神稍有松懈,可能脚跟就会在滑溜的水苔上滑倒,甚至被激流带到冥途,永远回不来了。
阿通看到了。
“像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江户呢?”
这里又有一个无法理解的人。城太郎的手指抵着嘴唇,傻傻地站在原地。阿通紧紧地抱在胸前的,只不过是一些衣物,令城太郎觉得奇怪。且她独自哭泣的样子也和平时不太一样。城太郎幼小的心灵已经感受到事情不太寻常,赶紧悄悄地回到母牛旁边。
阿通坐在牛背上:
“不见得!跟我小时候比起来,他还算乖呢!”
“真是拿他没办法。”
她伤心地呜咽着。武藏这才清醒过来,全身的火焰立即冷却,他全身毛发直竖。被阿通理智而冷淡的声音责问。
阿通从武藏所在的地方,只逃离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来。她紧紧靠着白桦树干,一直凝视着武藏。她看到武藏因为刚才自己逃开而痛苦;现在却很希望武藏能够来到她身边。她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过去向他道歉。但是现在她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心中仍战栗不已,连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
“啊!”
他攀着峭壁,来到离小屋不远的地方。解开系牛的绳子,让牛在那里吃草。
“那是御坡和十曲。”
武藏和阿通两人走向小屋,四周不断传来瀑布声。
把阿通留在原地,一个人往没有路的草丛走去。因为他感到一阵痛苦,过度膨胀的血液,得将它从身体中抛掉一些,得从口中吐掉一些火焰。他很想像城太郎那样发散出来。当他看到阳光静悄悄地照着又高又密的枯萎冬草时,他叫了一声:
她提心吊胆地走回小屋。
城太郎站在溪流对面。他想眺望男瀑布,却看到这副情景,他吓得大声喊叫。
阿通在这边的悬崖峭壁途中,城太郎则在深渊对面的悬崖上,两人同时看到潭中的景象,立刻忘我地大叫:
阿通看到瀑布旁的牌子,又微笑着看着武藏。牌子上面写着“女瀑男瀑”。
阳光从山头透照了下来。花朵上方的一片水气,出现无数条的小彩虹。
“……”
但是这种强烈的热血,在碰到自己喜欢的阿通时,则变成人类原始的欲望,使得这几年来好不容易控制住的野性一下子狂乱地爆发出来,光靠修行的功夫以及理智的力量是无法控制的。
“啊!果然是我太好骗了。从他唆使我到关原作战,直到今日,都一直在蒙骗我。而我也一直陷入他的圈套,到何时我才会觉醒呀?武藏你这家伙给我记着!”
但是城太郎很快就注意到自己的悲伤是多余的。因为潭中的武藏依然承受五丈余瀑布的强大冲击。他全身充满了力量,年轻的生命坚如矿石,绝不像伫立于草地上求死的志贺寺高僧。相反地,他是想藉由大自然的力量,洗涤心中的污垢,坚定自己的意志,重新开创美好的人生。城太郎慢慢地也开始了解了。
但是,到了中津川的驿站,终于看到比他先走一步的武藏了。
远处传来城太郎的回音,看样子他好像没有往回走的意思。
他投身到草丛里,坐了下来。
阿通虽然没有哭,但她的眼睛却比哭的时候更充满惊吓、迷惘和悲伤。
“到底哪里去了呢?”
而且武藏的头上必须承受好几千斤重的压力。他的心肺就像被大马笼山压住一般痛苦难当。
“阿通……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武藏——”
城太郎像只猿猴,从对面的山崖抓着蔓藤,滑了下去。
循着瀑布声,往小路走去,在瀑布潭的山崖上,有一栋无人小屋。四周开满沾着水气的花朵。
接着,他巨大的手腕搂住阿通,将她扑倒在地。阿通伸长白晰的脖子,无法出声,只是在他的怀里拼命地挣扎。
“休息一下吧!城太郎,把牛系在那边。”
武藏伏在草地上哭泣。
他在折钵岭的山头眺望来往行人,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又八问路人是否看到骑牛的武士,结果是骑牛骑马的旅人很多。再说,又八以为只有武藏一人,不知道武藏还带着阿通和城太郎。
“不再考虑!”
“难道我真的被他骗了吗?”
“我已经不想爬山了,好想早点到江户那个热闹的地方啊!阿通姐,你说是不是?”
“阿通姐!”
城太郎也发现了。
“不,城太,我比较喜欢没有人的地方。”
他不经意地眺望小屋的方向,突然看到阿通背影的腰带。她在做什么呢?城太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阿通抱着武藏脱下来的衣物和大小二刀,轻声地哭着。
他用力地踩着阿通的香袋,并低头专注地听着山谷间的声音。
“……”
武藏的声音,由潭中传过来,听不清楚他到底在喊叫什么。看起来又像是诵经,又像是在怒骂自己。
“好热,好热啊!像这样流汗走山路,还是生平第一次。师父,这是哪里呀?”
武藏几近呻吟的声音就要哭出来。即使这是两人间的秘密,对男人而言仍是种无法忍受的侮辱。他的愤怒与羞耻无处宣泄,才会如此怒吼。
但是瀑布的声音太大了,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阿通看到城太郎的动作,脸色大变。赶紧攀着又潮湿又滑溜的岩石爬下悬崖。
到了美浓路也没碰到武藏。因此,他想起小次郎的话:
即使是志贺寺高僧也有过相同的热血。法然弟子亲鸾也有一样的烦恼。自古以来,越能够成大功立大业的人,越是拥有坚强存活能力的人,他们与生俱来就背负着较多的痛苦。
“怎么了?武藏……武藏……如果我惹你生气,请你原谅!原谅我!”
“你啊!你比较例外。”
青绿的潭水已经浸到武藏的胸部。瀑布像千百条银龙,咬向他的脸和肩膀。潭底如狂澜般的旋涡,宛如千万只水魔的眼睛,将他的脚拉向死渊。
那头母牛正躺在开满白色小花的草地上,夕阳余晖映在它的眼睛里。
“武藏,如果……”
两人声嘶力竭,不断地喊着。但是武藏的耳边,除了瀑布怒吼的声音之外,根本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阿通像红色兰花般的眼睛,一下子溢满了泪水。
就因为他拿不定主意,一下子折回原路,一下子又绕弯路走,当然碰不到武藏。
“没必要躲啊!世上没有讲不通的人。”
红色的山杜鹃盛开在山谷间,天空一片蔚蓝。枯草下,飘散着紫丁花的香味。
女人将火把放在男人胸前燃烧,自己却吓得逃开。虽然她不是有意如此,但是,就结果而言,这不等于是欺骗了所爱的人,不但陷对方于痛苦之中,也羞辱了对方。
“哎呀!奇怪?阿通姐也不见了。”
“噢!”
“他没来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如果又八来了,我可要躲起来了。”
小屋也找不到武藏的踪影。雪白的水沫,从潭中变成雾气,随着山风飘起,使得满山谷间的树木也跟着摇摆。毫无间断的瀑布传来震耳的声音,激起的水沫,冷冷地打在脸上。
武藏觉得很狼狈。他很清楚自己已陷入内心巨大的漩涡里,因而感到惊慌失措。
他越是僵硬,脸部的表情便越恐怖,而阿通的心就更是紧紧地揪在一起。她如花般的体香不断地飘向武藏,更让他窒息难耐。
“……”
“咦?到哪里去了……武藏!”
他伏在地面上,嗅着泥土的香气。过了不久,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蓦地站了起来,眼神已不像刚才充满了火焰,然而脸色却变得异常苍白。
为什么只跑二十余步就停下来了?是被后面的力量所吸引吗?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如果刚才那强烈的迫力,不是来自武藏,而是别的男人的话,那她一定不仅只跑两三十步而已。
城太郎哭了,一边大声叫喊着:
“师父啊……师父啊!”
“我是你的人!”
又八看了武藏留在柳树上的信之后,急忙出发赶路。在草津没碰到武藏,到了神社牌楼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武藏觉得震动内心的瀑布声在他的的血液里奔腾。望着狂澜的奔流,武藏体内潜藏着的比刚才城太郎狂奔的本能更为强烈的性能几乎快要爆发出来了。
周围的枫树长满了浅绿色的叶子,几乎将这个地方隐藏起来了。
他一开始怀疑就会没完没了。
此刻,高处传来城太郎的叫喊声:
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激情。有它也烦恼,没有它也痛苦,尤其是万马奔腾的热血该如何处理是好?武藏自己也不清楚,才会疯狂地跳进水里,希望藉此浇熄心中的火焰,因此城太郎看到这副景象的一瞬间,对着阿通大喊的话并没有错。
他对自己盲目的恐怖感到寂寞。刚才那一刹那,如狂澜般的血液就像火花一般,现在回想起来,甚至令人眷恋。
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所信赖的武藏,却不是她心目中的男性。
“用石头可以捉鱼喔!用石头一打,鱼的肚子就会翻到水面上喔!”
槙树上有一只长尾缟鸟,正眺望着尚有积雪的伊那山脉。
而且这几天,在驿站灯火下以及灿烂的阳光下,阿通的身体不断地散发出一股魅力。有时,芙蓉花般的皮肤,随着汗水散发出香气;晚上,隔着屏风飘来她秀发的香味。这些都使武藏长年压抑在盘石下的爱欲火苗不断萌芽成长。一股郁闷的感觉不由直冲心头,有如夏天被炙热的太阳晒得闷热的青草。
武藏十七岁的时候,扛着一把枪,奔向关原的风云世界,凭的也是这份热血。接受泽庵的教诲,感念佛法的慈悲为怀而落泪,领悟人生的道理,立志重新做人,也是靠这份热血的力量。靠一把孤剑超越柳生城的传统,逼迫石舟斋时的气概,也是发自这份热血——,在下松勇敢抵挡敌人的白刃刀林的,也是全凭这份热血。
“为什么我……”
武藏突然叫了一声:
“我会等你,尽快赶来!”
“不可以!武藏,不可以!”
数日来,又八一心一意地追赶着。然而当他看到武藏背影的同时,不但脸色全变,更开始怀疑武藏。
这是一趟迎向初夏的旅程。武藏等人越过木曾路的一片新绿之后,仍然任由牛漫步在中山道上。
“哼!你自己不必走路就说这种话。师父,那边有瀑布,是瀑布喔!”
“女人真难理解!”
“这、这种事……连你也是这种人啊!”
“阿通姐,有鱼喔!”
阿通看不到武藏的身影,以为他又弃她而去。
“考虑什么?”
武藏求生的模样,在城太郎眼中,却是赴死的行为。
“师父,你不可以死!师父,你别死呀!”
“武藏!”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武藏仍然热血奔腾,无法忘记刚才被自己抛在背后的阿通。
武藏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阿通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而武藏竟然还认为她会犹豫不定,难怪阿通会难过。她用手遮着脸,肩膀轻轻颤抖着。
城太郎看着白色泡沫的流水,悲伤不已。
她自问:
小鸟带着尖锐的叫声,振翅而飞。瀑布轰隆的水声,随着风不断地传到耳边。从云缝里照射下来的阳光,更显得柔和。
没听到她的回答,城太郎又说道:
“对了!”
城太郎无奈,只好躺在母牛身边打盹。
“一定是生气了!没错,他在生气……啊!怎么办?”
“相反地,又八小时候倒是挺文静的。又八那小子结果还是没来,他到底怎么了?”
不管以往多么憎恨、嫉妒,也没像现在这样,视武藏如恶魔。
又八根本对跟在他们旁边的城太郎视若无睹,也不当成一回事。让又八感到猜疑和震惊的是:阿通和武藏看起来很要好。
“……”
遇上这种敌人,任何武器都派不上用场。大部分的敌人都是外在的,都有形体;但是,这种情感上的敌人却存在他的内心,无形无体,无法掌握。
突然,武藏转身离开,应该说是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