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煮好了。”
“是水獭吧!”
“啊!灯油没了,大叔你也休息吧!”
字字句句都流露出这少年的骨气。
“是的,还要汤。”
“大叔!”
他心底——
武藏在梦中似乎听到雨声。
圆圆的秋月高挂天际,四处充满虫鸣声,阿通一定喜欢在如此月夜吹笛子的……现在,虫声听起来仿若阿通和城太郎的窃窃私语。
隔着木门的隔壁房间,传来用力磨刀的声音。
水里传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天边的云彩才映上夕阳的红光,河里小瀑布的水滩已经非常阴暗,站在土桥上的武藏,凝视水面。
“看你的家世显赫,至少应该在墓碑上刻上你祖父的姓名,可是却没有家纹和年号。”
“听说是最上家的武士。但是,在一次败战逃亡的时候,族谱全部被烧毁光了。”
“你也要喝汤吧!”
他一想到此事,脸上便露出笑容。因为即使伊达公以六十余万石的俸禄招揽他,也无法满足他伟大的志向。
武藏望着他愣住了。心想土著当中还是有面焕英气的小孩。
怀念人群。
武藏吓一大跳,立刻推开木板门。
在他心底的确对这小孩抱着几许期望。
“我有一个姐姐,但却远在他乡。”
三之助头昏眼花,手脚在半空中乱抓。
城太郎的事、阿通的事,以及过去种种回忆,让武藏暂时忘记疲惫地又走了一段路。但是现在他发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武藏对他说话。他一看到小孩就想和他说话,并无特别的理由。
若是遇上下雨天,这房子不知会如何。因为它破烂得连月光都从屋顶和墙壁斜射进来。
三之助不断请求。
“嗯。”
离下总国行德村约一里路的地方,有个贫穷的村子。不,这里人口太稀少,几乎不能称为村子。因为这里是一片荒野,到处长着芦苇、杂草,村里的人称它为“法典之原”。
“啊!你这小子。”
那名孩子啪嗒一声打开木门,到隔壁房间去了。
“我的祖父、祖母和母亲,全都埋于此处长眠。”
“祖父死前交代不可以在墓碑上刻任何文字。虽然当时蒲生家以及伊达家都曾招揽祖父,但祖父不愿同时侍奉二主。后来祖父在临终前交代,如果在墓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会使以前的主人蒙羞,再加上已经成为农夫,根本无须再刻上家纹。”
那人停下脚步,站在荒路的交叉点伫足不前。
“什么?”
武藏亦有其自尊心。
小孩听完嘿嘿嘿地笑着说:
“在哪里?”
“家里还有一些小米饭。泥鳅已经端给父亲吃了。若是你想吃的话,我再去拿来。”
“听说是如此。”
“咦?”
说完又拿着小网子伸进河里沙沙地摇晃着。
即使疲于修炼,饥肠辘辘,露宿野地,走投无路的时候——
他立刻发现那是一个当地的小孩。虽然是个小孩,面孔却长得跟水獭差不多。那名小孩在下面用奇怪的眼光望着桥上的人。
“你当我的弟子,能不能跟我一起吃任何的苦?”
本来,他并不以这些需求为满足。因为这一路他都抱着苦涩的反省走过来。他从木曾的中山道来到江户,寻求他的大志。可是到了江户没几天,又决定赶到陆奥(译注:泛指日本东北地区)。
“……”
大利根川的河水混杂着下总海岸的潮水,使得坂东平原几度沧海桑田。几千年之后,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此地。经过几个世纪的风化之后,杂草丛生,蔓藤滋长,自然的力量胜过人类。
这小孩一脸污垢,像尚未洗净的莲藕。头发蓬乱犹如杂草,而且臭如鸟粪。可是他却长得相当粗壮,满脸的污垢中露出锐利的眼神,令人欣赏。
“听说名叫三泽伊织,可是父亲说我们是老百姓,只叫三右卫门即可。”“那你呢?”
“……”
脚边突然传来清晰的水声。武藏站在一座土桥头上,他停下来,凝视桥下的小河流。
“砍你父亲?……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你就简直不是人。虽然你住在荒郊野地的屋子里,就像野鼠或小狼般自己长大,但是也该知道父母恩重……连禽兽都有反哺的本能,你却为了砍父亲而磨刀。”
“那太麻烦你了。”
这房子破旧不堪,令人不忍卒睹。
这是何种因缘啊!
“三之助,你这一生要当马夫还是一名武士?”
在这之前,已经有城太郎的例子。虽然城太郎是个素质良好的小孩,却因为自己浪迹天涯,本身又琐事缠身,现在城太郎才会不在身边,甚至不知去向。
那小孩抱着筛网从小河的水滩爬上来,就像秋野中的松鼠般一溜烟不见人影。
“好固执的小子。你不是已经输了吗?你就认输吧!”
“你愉快吗?”
小孩怯怯地问道。
武藏虽然这么想,三之助却一点也不放手。最后树枝断了,他干脆对着武藏的腰撞过来。
“你现在打算怎么生活呢?”
城太郎不嫌弃自己是如此贫穷,依然称自己为师父,一心爱慕尊敬师父。可是扪心自问,自己又给了他什么呢?只是把他夹在自己和阿通之间,让他尝遍旅途的辛劳罢了!
“大叔,用这把刀可不可以把人切成两半?”
“好不好嘛?大叔,您不喜欢我吗?”
当人类能自由地利用水土等大自然的资源时,便产生了文化。而人类在这块阪东平原上,仍然屈服于大自然的力量之下,人类智能的眼眸只能茫茫地眺望这天地的宏伟。
“原来大叔为了此事而睡不着吗?我看你可能是外强中干啊!”
武藏也一起祈求冥福。
“泥鳅。”
厌倦孤独。
“咦?”
而他也只能自问自答:
“我……”
这时,一位旅人从常陆路方向走过来。打从相马的将门在阪东暴行逆施,任意掠夺以来,这一带的道路和草丛始终没有改变,一片萧条之色。
太阳高高升起,原野上,小野兽四处奔窜,小鸟在树枝上跳跃。在未开垦的天地下,鸟兽比人类更能享受大自然的一切,更能乐在其中。
仔细瞧他父亲的遗体,可猜测出他并非平凡的农夫,看来是颇有来历的后代。
也就是说,从他立志大约过了一年半左右。终于来到江户,却只逗留几天便决定离开。
你快哭出来了吧!
三之助把武藏当成客人,让他骑在马上,自己则当马夫牵着缰绳。
武藏对自己无心的话语感到非常羞耻。同时,他又看到小孩因为抱不动父亲的遗体到坟场,而想出将尸体切成两段以便搬去埋葬。这种坚毅精神,使武藏为之咋舌,他静静地望着少年的脸。
“如果我勤练的话。”
小孩只回他一句:
武藏为何要离开江户?急着赶到陆奥呢?那是因为他要追赶曾在诹访的旅馆见过面的仙台家的家士石母田外记。目的是要将背包中那一大笔自己不知情的钱,还给外记。接受这种物质上的恩惠,对武藏而言是个很大的精神负担。
“如果您死了,躺到棺材里的时候,我就去打您。因此,只要我能活着,就是我赢。”
“可以请人送到寺庙吧!”
“你这个笨蛋。”
武藏故意大声骂道,并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摔在地上。
“已经秋天了,抓不了多少。”
可是,他的直觉不知是否正确。要是没看到海,也没找到住家的灯火,今夜只好又露宿在秋草中了。
“十二岁。”
“好吃吗?”
三之助拿着树枝站起来,突然对武藏冲过去。武藏并未马虎,三之助踉跄了几次,肩膀被打了,头被打了,手也被打了。
“啊!他也已经十六岁了。”
“我当然想当武士啊!”
他走在野道上。
武藏问他如何糊口,他说以前种点田,但自从父亲生病后,就不再耕作,全靠自己当马夫赚钱。
“你到底要砍谁啊?”
“请等一等。”
父亲一下葬,归途中就已经将父亲的事情抛诸脑后。不,不可能忘记,只是旷野中的太阳从露珠中升起,使他感动得忘记悲伤。
武藏微微一笑,拿着树枝摆出架式。
“还有没有亲人?”
他突然起身。
“坟场离此地很远吗?”
“这墓碑还满新的,看来你的家族从你祖父那一代开始才落脚这一带吧!”
“我父亲。”
“你问我的年纪吗?”
“我来帮你付吧!”
这种对话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在旷野当中却令人倍觉亲切。
“用这手帕包一把给我,我付你钱。”
“带去哪里?”
武藏惊讶于小孩的敏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对方:
肉体因修炼而疲累不堪。
环顾四周,拣来一枝枯木,让三之助拿着,自己也拿了一枝大小适中的树枝。
红红的太阳西沉之后,今夜应该可以看到圆圆的大月亮吧!满地虫鸣唧唧,耳朵都听麻了。而路上的飞蛾在这寂静的傍晚,似乎被武藏的脚步声吓醒,不断扑打在武藏的裤管和刀背上。
“好像有潮水味……看来再走四五里路就可以找到溪流……对了,循着潮风走去吧!”
武藏在原野中停伫不前。
武藏望着一骨碌站起来的三之助,愉快地拍手大笑。
要是他遇到什么不测的话……
“我想向你们道谢,这家主人已经睡了吗?”
“能否让我借住一宿?天一亮我就离开。”
武藏立刻握住枕头下的大刀。隔壁房间传来那小孩的声音。
武藏从木板门缝偷看隔壁的小寝室。里头的房间与厨房相连,约三坪大,铺着草席。
“大叔,您是侠士。一年到头四处旅行,可否请您带我走?到哪里都骑我的马。”
武藏自从与阿通他们二人失去联络,屈指一算已近三年。那时城太郎十四岁,去年十五岁。
“嗯……”
“今天早上。”
小孩却直摇头。
武藏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过来,那孩子循声回头,又一言不发地拼命磨刀。
武藏常常为此自责。可是,若老顾虑这些结果的话,人生可能连一步都无法跨出去。因为人们无法预测自己的下一刻,更何况一个人子,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他的未来又有谁能保证呢?若是秉持如此微弱的意志,犹豫不决,更是不好。
“如果能在仙台家工作的话……”
武藏认为若自己是风雅之士,必能欣赏这趟黄昏之行,可是他自问:
四五天前在枥木县一带的山上碰到豪雨之后,身体有点懒散。武藏未曾伤风过,但是下意识觉得今夜如果再露宿野外,恐怕就不太妙了。即使破旧的茅草屋亦可,武藏渴求灯火和温热的饭菜。
“我如果将你摔在那块石头上,你准死无疑,这样子也不投降吗?”
三之助突然放下缰绳。正纳闷他要做什么,他已经跪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从马脸下方对武藏叩首行礼。
虽然灯已经熄了,但是月光照得屋内一片明亮,并无不便之处。武藏盖着薄薄的草席,枕着木枕,靠在墙壁上睡觉。
“大叔,可不可以呢?从今天开始无论您走到何处,都带我同行,我的马您随时可以骑。”
“山上的坟场。”
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月光下,那名小孩准备了水桶,手上握着一尺五六寸的大野刀,专心地磨着。
“什么?”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如果不砍他,根本带他不动。”
“绝不投降。”
“就只有这样吗?”
“我才不怕。”
武藏看到灯火,不禁加快脚步往灯火处走去。
“第一次看见城太郎时,他正好和这小孩年纪相仿佛呢!”
“你怎会在深夜里磨刀呢?”
刷刷刷——连小屋的柱子都随之微微震动。
“你在抓泥鳅啊!”
虽然称之为坟场,不过是在一棵大栗树下摆着一块圆石头,别无它物。
埋好尸体之后,小孩拿着花合掌膜拜。
昨夜露宿野外,前夜枕山石而眠。
脱下来的衣服也无处可挂。床板上虽然铺着席子,但是风仍会从床板下吹透进来。
“就在半里外的山上。”
可是,想到自己是个流浪之身,必须先考虑自己。到头来自己是否能让这位少年幸福,他必须衡量自己将来的责任。
小孩一脸迷惑。
“父亲生前最讨厌接受别人的东西,更不喜欢寺庙。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钱。”
“分泥鳅给你?”
小孩很自然地将食物摆在木床上。有盐渍泥鳅,黑面酱和小米饭。
“拜托您让我成为一名武士。我父亲死前也一直抱着这个希望。可是,在今天之前,我们并未遇见可信赖之人。”
三之助跳起来又扑了过去。武藏再次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高高提在半空中。
“奇怪?”
虽然武藏点了头,但未明确回答。
武藏依小孩之意,只出力帮忙将尸体运到山上的坟场。
“可以抓到很多吗?”
“怎么样?投降吧!”
“可不可以分我一点泥鳅?”
武藏顺着小孩的眼光看了一眼墙角。从刚才他就觉得墙角有点奇怪,可是他万万也想不到竟会是一具尸体。仔细一瞧,尸体枕着木枕,上面盖着脏污的农夫装,旁边还放着一碗饭和水。另外还有一个木盘装着刚才分给武藏吃的泥鳅。看来泥鳅一定是死者生前最喜欢吃的食物。父亲一死,那少年想到父亲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虽然已过中秋,却还拼命地在那小河里抓泥鳅。
“你打得到我吗?”
原来是刚才不愿分泥鳅给自己的小孩。武藏觉得很有缘分,便露出微笑。
“我还不能答应收你当我的弟子。现在你拿着那根棒子与我对打。我看你的手法之后,再决定你是否能当武士。”
“还是当马夫吧!”
“能不能分一点给我。”
武藏吃得好高兴。小孩也觉得很高兴。
“即使你苦练十年,我也一样苦练了十年呀!”
“在这里。”
“你在看什么?”
“小兄弟,你在做什么?”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看着他。
“说到刀法,我可有两下子喔!”
“不,还没睡。”
“小兄弟,你是开玩笑的吧!”
“不投降。”
秋阳斜照着原野,即将西下。原野上的积水映着夕阳,泛出红光。脚边渐趋昏暗,草木的颜色不断变化着。
他想起自己和朋友又八也曾有如此的童年。
“嗯!”
武藏下了马。
“你几岁了?”
“三之助。”
“如果我能打到大叔,您就答应帮助我成为武士喽?”
“在那之前呢?”
为什么他在隔壁房间会知道自己醒来了呢?
“嗯。”
“……但是,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赢过大叔您,只要活着,我绝对不投降。”“为什么你能赢我?”
走近一看,是一户独栋房舍,有些柱子已经倾斜,屋后高耸着萩树。而看起来像斗大露珠的,原来是爬在墙壁上的牵牛花。
“但是大叔您比我年长,一定比我先死吧!”
“……”
“没有别人了。”
“你父亲什么时候死的?”
“跑得可真快啊!”
“咦?”
搬这个尸体非常简单,只要将他放在马背上运到山上就行。碰到险峻的山路时,才由武藏背着尸体前进。
武藏认为这是可行的。因此他告诉自己可以接受。
渴望食物。
武藏留在原地,一脸苦笑。
“不。”
“是谁?”
“那里有人家。”
“你知道祖父的姓名吗?”
正待入睡之际,可能是体内的风寒未消,全身直冒冷汗。
“谁开玩笑了?”
刷刷刷……小孩又开始磨刀了。武藏对这孩子咄咄逼人的语调以及磨刀的力气不禁感到疑惑。
武藏回答:
小孩毕竟是小孩。
他才靠近便听到粗重的呼息声。原来是绑在门外一匹没上鞍的马发出来的。屋内的人从马的动静似乎已察觉有人,从灯火通明的屋内大声问道:
那小孩一听立刻改变态度,仔细地端详武藏的脸,然后点点头说:“可以。”
“虽然你很想要,但是今天的泥鳅是要给我父亲的,不能给你。”
和城太郎分手后,不知现在他人在何处?
小孩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嗯,因每个人刀法而异吧!”
“好吃。”
小孩望着刀刃。
自己却毫不知情地要求他。
终于那把刀已经被他磨得闪闪发光,他拭去刀上残留的水渍。
说完立刻接道:
随后传来劈柴和煽火声,屋内霎时烟雾弥漫,窜到天花板和墙壁上,无数的昆虫被烟熏得逃到屋外。
“你要砍什么?”
武藏沉默不语。
“大叔,刚才你说要泥鳅,你喜欢吃泥鳅吗?”
“我没钱啊!”
武藏开始寻找住家的灯火。
“大叔,你还没睡啊?”
如果只是依照他天生的气质加以琢磨,引导他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话……
他们从山上的坟场下来,正走在归途中。
武藏从刚才便凝视着渐渐明亮的旷野。他心里想,为何住在如此肥沃的土地上,人们还是一贫如洗呢?
夜虫唧唧,令人睡得更加深沉。那声音若非磨刀声,武藏可能一觉到天亮了。
武藏用力的将三之助抛在地上,不过并未扔到石头上。
他因小孩的英姿和老成的话语而受到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