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商人们有他们自己对生命的看法;武士们也有武士的看法。武藏现在走在武士道上,当然抱着武士的精神面对死亡。
男仆正自纳闷,却见到对面两个人影歪歪扭扭走来。原来是城太郎扶着生病的阿通。
“既然武藏已经要一决死战,那我也不必在此养病祈求长命了。”
“……”
“啊!水变混浊了!”
“你的心中是否已将我当成妻子了?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感到欣慰,也觉得幸福。你说过你这么做是因为不愿看到我不幸,但是,我并不是因为不幸才寻死的。虽然世上的人都认为我不幸福,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干脆这么说吧!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等待出嫁的新娘,快乐地等待着在清晨的鸟啼声中死去。”
“但是,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跟着你死。身为男人的你,为了剑道欣然面对死亡;而身为女性的我,也会为了你而死。绝不是像虫一般——也不是因一时悲伤而寻死。因此,这件事请交给我自己决定吧!”
一个是低着头背对着对方,另一个是横过脸仰望天空……多年来难得的会面,竟是这等情景。
欲言又止。
武藏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心里说了声“再见”,便迈开脚步赶赴生死决斗的地点。
阿通被那声音唤回神,睁眼仰望布满雾气的山顶。武藏趁这个时候静悄悄地离开她。
“好吗?阿通!你别跟在我后面一个人走错了方向喔!别以为我死了就跟着到阴间去找我,我不会在阴间的。即使过了百年、千年,武藏也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精神之中。”
他对城太郎的问话毫不理会。不!应该是说她根本无心理会。
城太郎欣喜万分,不由地心满意足。
“……”
“你是什么人?”
那人低着头,恭敬的问:
但他却无法启口。
“城太郎,你戴着这个面具到哪里去了?”
“啊!师父!”
一边走着,城太郎使尽力气拼命地呼叫着。对阿通而言,这是一股无比的力量。
武藏喃喃自语:
武藏不知如何是好。此刻,阿通也拜托道:
“哇!”
她胡乱地说了这些话。
刚才在路上从树丛中望见了泥墙和屋顶,那应该是东山殿的银阁寺吧!再次回头眺望,像一面枣形镜子的山泉已经在他脚下。
“你稍微……离开一下好吗?”
面对生离死别,使阿通无法开口,无法保持理智。
“那……没办法,我就到上面去,你们谈完叫我一声。”
两人这才四目相对。似乎同时忆起了故乡的春天或秋天时归雁回巢的情景。
“哇!”
言归正传。
阿通一直想说自己不认为武藏是那种男人,不后悔这分恋情,但现在她只想到:
这个病人下定决心之后,便拿掉冰枕,梳理头发,穿起草鞋,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踉踉跄跄地半走半爬地出了乌丸家。
武藏前往的目的地是一乘寺薮之乡下松,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三岔路。
“城太郎吗?”
阿通像一朵蔓草中的白花般抬起呜咽哭泣的脸庞,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到武藏认真热情的脸,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整个人又伏在地上。
乌丸家的家仆咋咋舌,提高嗓门说道:
那么,他到底选了三条岔路中的哪一条呢?事实上,他朝着一乘寺的反方向走去,根本不选任何一条。这附近住户稀少,有些地方只有狭小的道路,有些地方田园横亘。他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为什么嘛!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呢?”
一般人总以为:凡事创业维艰。且生命在结束前的那一刻是最困难的——因为,一个人的价值全系于此,是化为露水泡沫?还是绽放永恒的光芒?生命的长短就取决于此。
“……”
武藏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恢复了精神。
连阿通都吓了一跳:
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自己的感情竟然如此激烈。
阿通已经病入膏肓,何况,这是病人在世上的最后希望,倒不如帮她完成死前的愿望。因此,不难想见当时众人既担心又想帮助她地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的情形。
此刻——
武藏曾听泽庵说过:
站在山顶鸟瞰大地,下京到上京城尽入眼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指出一乘寺下松的位置。
热爱生命!
武藏就站在小次郎刚才所站的地方。为什么刚才小次郎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因为小次郎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向他处寻找武藏,而武藏却一直躲在小次郎背后的树下。
那男人使尽力气地强调:
“我爬上山崖之后,看上面还有道,就再往上爬。刚好那里有一块大岩石,我就坐在那边,看月亮西沉。”
“阿通姑娘,归雁在啼叫。”
“很痛苦吗?”
“赶快过来啊!”
小次郎频频告诉武藏敌人有多厉害,并探听武藏是否有帮手,目的不外是要武藏向他屈膝低头,请求他看在武士情面上,助一臂之力——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武藏就是不吃他那一套。
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映着苍穹白云,这时突然变得漆黑混浊。城太郎只要沿着水边走过去就行了,他却突然跳进水中,涉水直往武藏那儿飞奔,溅得满脸满身都是水。
泽庵又说:
“阿通姐,抱你的人,不是我,是师父啊!”
“嗯!”
因为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两人的心境。
“雁子……”
这是个开端,就在这个时候,阿通叫了他的名字:
“啊……我是乌丸家的人。”
而且路面平坦笔直,是往一乘寺村的主要道路。
如果在此横越三十六峰的山腰——也就是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山——再往睿山的方向,不必花多少时间就可到达目的地一乘寺下松的正后方,并且能居高临下看个清楚。
“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现在情况如何?”
然后,将手圈放在嘴边,大声叫喊同伴的名字:
“喂!”
他没忘记这话。
现在他内心仍紧紧抱持这个信念。
然后扶着她的背,亲手喂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安慰她道:
“你撑得住吗?阿通姐!你不要紧吧?”
武藏心想,他走了就好。
“……”
阿通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武藏觉得可能自己说得太过激烈,于是蹲下来说道:
阿通问道:
像是不高兴,又像是感到奇怪,他动也不动。
不知为何他故意越过神乐冈山麓,走向后一条皇帝的陵墓后面。这一带都是竹林。穿过一片密实的竹林之后,看到一条带着冷冽山气的河流在月光下潺潺地流向村落。抬头一看,大文字山北边的山脊已经耸立在他面前。
此刻——
武藏目送追赶而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远离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来此之前,他已打听到今早的敌人超过一百多人。且对方不择手段要置自己于死地。因此武藏怎么还有余力担忧存活的方法呢?
那确实是女人的惨叫声。
问题就在这里。在千万年悠悠岁月中,人类一生的这七八十年,只是瞬间事而已。譬如:二十岁就过世的人,如果他能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长寿,也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
“我也不知道。阿通姐你也听到了吧!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那男子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直奔而去。拖着细长红色尾巴的火把,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了。
“啊!他走了……”
“一离开你,我就将你的事情置之脑后,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没什么!”
但是,最后阿通似乎用尽了力气。
沙、沙、沙、沙。
此刻已近破晓,六七只归雁翻越山背之时,啼叫声划破天际。
这次不再有任何回答。
到底怎么了?阿通没说话,武藏也没说话,只是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
“……”
或许,光广公卿也听说了这件事,感念她这分痴心,才特意吩咐官邸的人顺着病人的意思去做。
但是比起自己,阿通实在可怜多了。她在这期间独自背负超越男人所能承受的烦恼,为了追求生命中的恋情,尝尽生活中的各种辛酸——可见阿通是多么坚强!
“我知道……像这样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了解就爱上你的。”
“等一下!”
“……”
“放心!我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啊!你应该先拿水给阿通姑娘喝。”
城太郎问道:
“我可不上他的当。”
那男子又问了一遍。武藏沉默不语的时候更令人害怕。因此,那男子光是问这句话就已经自乱方寸了。
但是,一见到武藏,她却说不出话来。自己充满炽热的期望、见不到面的痛苦、迷失在人生旅途时的悲哀,以及武藏的无情,她一样也说不出来。这些感情同时涌上心头,虽然想要全盘倾吐,可是颤动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结果,胸口反而窒闷,泪水盈眶。如果是在樱花盛开的月夜下,而武藏也不在的话,她一定会像婴儿般放声大哭。就像要对死去的母亲哭诉一样,要哭上一整夜,心情才会舒坦。
武藏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他问道:
“知道了。”
阿通追十步,武藏也跑十步,并回过头来:
“但是,阿通……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你撒了谎。从千年杉、花田桥那时起,虽然我无意欺骗你,但是实际上却欺骗了你,所以才会故意装出冷漠的态度。再过一刻钟,我就要面临生死决斗了。阿通,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宁愿抛弃一切,和你一起过日子——如果没有剑的话,我真的很愿意这么做。”
她已经不哭了。
本来大家还想阻止她,但是,看到她这么痴情,只好由她了。
虽然她紧紧地拉着武藏的衣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此刻阿通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位缠绵、哭泣的女性而已。
“是吗?”
“阿通姐!现在好了吧!你已经如愿了。师父,阿通姐自从那时起就一直说‘想再见武藏一面’。虽然有病在身,可是怎么也不听别人的劝告。大家的话她都不听,师父,请您劝劝她吧!”
武藏看到她欲言又止、充满女人的娇柔,纯洁的外表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不禁为之意乱情迷。他最担心的,也是他最大的弱点,亦即自己像株根基不稳的大树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他一向坚持的“忠于剑道”可能就要在阿通的泪水中崩溃,化为尘泥了。他害怕自己变成如此。
“你应该了解,和我一起共生死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的这个短暂的时间,可以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身上,可是,只要离开你的身边一步,我压根儿也不会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你追随我这种男人共赴生死,不就像金钟儿一般死得没价值吗?女人有女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的意义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跟你告别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
阿通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气都快喘不过来。她抱着自己的胸口,好像陶醉在幸福的美梦里。
小次郎对他人的死很感兴趣,喜欢看人流血,喜欢袖手旁观别人的生死决斗——可是却说是为了观摩学习,且不忘施恩于双方,要别人以为他是个大好人,真是狡猾啊!
说完,武藏已经离阿通很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真正爱惜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武藏想起什么似地赶紧加快脚步,顺着山路,横过志贺山街道。无论到那里,他都是横向越过山腰。
武藏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像听从吩咐般地用竹筒取水,拿到阿通的身边。
这条路最近。
待他们走到眼前,才发现阿通的脸比月亮还白,毫无血气。她纤细的身子穿着旅装,实在不太相称。等她走到火把前,脸颊却有一股红晕。她急切问道:
噢!不仅是阿通感到害羞,武藏也将脸撇向一旁。
“都是我不好,我道歉。等会儿我会叫阿通好好养病,注意自己的身体……城太郎!”
“啊?”
她的眼睛突然向山崖上方看去。
“是我啊!”
城太郎身后的草根及石块下就有一道山泉。他马上蹲下去,两手掬水。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他只是徒然地望着天空。
“……”
她似乎有话要说,放开手杖,踉踉跄跄地跌到草丛中。
“……”
“唉呀!”
有一天晚上,阿通躺在乌丸官邸的床上,听城太郎细说详情之后,说道:
“对了!阿通姐,你想喝水吧?”
武藏老老实实的说出真心话。他打算全部说出,但是,言辞的修饰与感情的悸动使他无法完全倾吐,有些话仍然梗塞在他的心胸。
“是。”
内心的真话。
阿通已有必死的觉悟,她强迫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向前走。她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冷汗不断从发根流到苍白的额头上。
“武藏!”
“请问……”
大家只知道决斗的地点是一乘寺村,可是一乘寺村这么大,根本无从知道正确地点。如果武藏已经到达比武地点就来不及了。所以寻找的人都是一人或两人一组,分头往一乘寺方面寻找。众人的双脚都快磨出水泡了。
“阿通,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可别毫无意义地寻死呀!也别让不幸使你软弱得滑落死谷深渊呀!把身体养好,以健康的心态再好好想一想。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急着丢弃生命。只是以一时的死,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在我死后跟随我而去,不如留着余生好好体会我的话。因为我的肉身虽然死了,我的精神却永远活在人间。”
“喂!武士!”
武藏找不到话题。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人各握着拐杖的一端——一辈子的艰辛,似乎都集中在这一刻间。她喘着气,勉强地走了大约二公里的山路。
武藏再往上攀登,刚才从高处望见东山殿的山泉竟已消失在脚底的树阴里了。蜿蜒的加茂川映入他的眼帘。
“您是宫本先生吧?”
“真想在死前见他一面。”
其中一条是刚刚佐佐木小次郎奔跑而过需要翻越云母山的睿山道。
“找到了!找到了!”
“武藏,请等一等。”
像捉人犯一般,他死命抓住武藏的手不放。
武藏轻轻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喂!内藏先生!内藏先生!”
“……”
武藏默默地朝山麓黑暗的地方攀登而去。
阿通茫然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出了窍,随着武藏的身影离去了。离别的悲哀,是因为两者分离所产生的感情。阿通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各奔东西的感觉,而是两个合而为一的灵魂走在惊滔骇浪的生死边缘。
“啊!血!怎么吐血了……阿通姐……阿通姐……”
那叫声非比寻常。
“那边还有清澈的水,拿这个去装。”
总而言之,在阿通慢慢地走向银阁寺的佛眼寺之前,乌丸的家仆已四处查寻武藏的踪影了。
听到了呢?还是没听到?城太郎没有回答。
武藏说过:
“唉呀!原来是大叔啊!”
原来是城太郎戴着从奈良观世音寡妇那里拿到的一个女鬼面具。他想这次大概不会再回乌丸家,所以就将这面具带了出来。现在他正戴着那面具站到阿通眼前,举起两手说道:
“是真的,我刚才看到的。”
“阿通!”
但是,沉浸于追忆之中,只会让这宝贵的时光溜走。武藏打破沉默说道:
武藏既羞愧又怀疑,为什么一个女性能做得到?
有三条路。
“我也不打算活下去!”
“你们再不快过来的话,武藏先生就要走远了。赶快来啊!我刚刚见到他了。”
城太郎如此反复说着,阿通注视远方的眼眸闪着泪珠,一眨眼的功夫,豆子般大的泪珠成串地滚下脸颊。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会想要找帮手。但武藏并不想赢,也不求明天还能活着回去。噢!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自信,而不是不想。
“啊!太好了。”
他文不对题,只是藉此开口:
任何一条路都必须越过山谷。以距离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您是宫本武藏先生吗?”
“是吗?”
“什么,乌丸家的……我是武藏,你到这山上做什么?”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人的声音。武藏才一听到脚步声,眼前就突然出现一名身穿猎装、手持火把像是公卿官邸家仆的男人。那人将火把拿近武藏,几乎要烤焦武藏的脸颊了。
“城……城太!”
城太郎抚着她的背,安慰道: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
“啊?”
那时,两人都相当单纯。
突然他大叫道: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她又说道:
武藏看着明月的位置,不禁想着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一轮残月已经西斜,月光泛白,天将亮了。
“我武藏犹如鸟之将死!阿通,我今天所说的话句句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晚上无法成眠,连作梦都梦到你。无论睡在寺庙或是露宿野外,总是梦着你,最后只能将薄薄的棉被当成你,整晚抱着睡,忍受寂寞到天明。我为你着迷,一心一意恋着你。但是……但是,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拔出剑来,疯狂的血液会随之静如止水,阿通,你的影子才会从我的脑海里像雾一般逐渐消失……”
双方在一碰面的时候,对方出其不意叫了一声,武藏因而觉得可疑,一直凝视着对方。这使对方有点恐慌。
阿通和又八比较好,而且她老是说武藏粗鲁,不喜欢他。武藏如果骂她,她会不服输的骂回去。两人同时忆起七宝寺的儿时情景,也忆起吉野川的草原。
“不要!我不放手!”
武藏刚才从如意岳翻越志贺山,往北泽方向下山去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让阿通精神抖擞,接下来的路已经不必别人搀扶了。
离决斗只剩一点时间了。
他也感到迷惑。他担心将来,她会使自己乱了阵脚。
因为他看到武藏就站在那里。
红通通的火光照得武藏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消说,当然是警戒的眼光。
这个公卿家仆的脸已被手上的火把熏黑,而衣服也被夜露和泥巴溅得脏乱不堪。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吃惊的眼睛望向对岸的树上。这次他惊得几乎要四脚朝天了。
“危险!危险!城太郎,等一下!”
跟在她身边的城太郎,沿途一直问个不停:
男人挥着火把,催他们快一点。事实上已经听得到病人喘气的声音了。
他心想一定是妖魔鬼怪恶作剧,借用武藏的影子吓他。
武藏又继续说道:
“我也是如此啊!”
第二条路有点曲折,从田中村转弯,沿着高野川,经大宫大原道往前走,出了修学院,就可到达下松。
“因此,我的身心早就融入剑道之中。阿通,剑道的境界才是我真心想追求的。换句话说,我曾经脚踏两条船,在恋情和进修这两条路上陷入迷惘、挣扎,烦恼再烦恼,好不容易才决心对剑道全力以赴。因此,我比谁都了解自己。我既不是伟大的男人,也不是天才,更不是什么特别人物,我只是爱剑甚于爱你。我无法为爱情舍弃生命,但是却可以为剑道随时殉死。”
“师父……武藏师父……”
那个持火把慌慌张张走开的人,一眨眼已经来到银阁寺了。
“等一下喔!”
“……”
“……”
“等一下!”
“懂了吗?”
虽然城太郎刚才攀上那座山崖,但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别人不知道我武藏是怎样的男人!坦白说,我只要想起你便全身沸腾,但是一想到剑道,我就会将阿通姑娘摆一边,忘得一干二净。啊!应该说连心里的角落都丝毫不留痕迹。找遍我的身体及心里各个地方,完全找不到阿通姑娘的存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能迈开脚步勇往直前。阿通,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将整个人、整颗心都赌在我这种人身上,今天才会独自一人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是啊……因为那里可能有狐狸,还有其他的动物出没。我想戴这面具可以吓吓它们,以防它们靠近。后来,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就像树精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似的。”
水入喉之后,阿通看似舒服多了,叹了一口气,似乎才恢复了意识。身子虽然倚靠在武藏的手臂上,眼眸却注视着远方。
也许病中的阿通比健康时更加羞涩吧!
“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死去,这种不珍惜生命的女子的恋情是毫无意义的。”
这几年来阿通过着复杂多变的生活,但她对武藏的情感却始终是炽热的;而武藏却将自己对阿通的爱苗隐藏在冰冷如灰、毫无表情的外表下。若要问两人的爱苗谁来得强烈?双方究竟谁比较痛苦?武藏心里经常想:
现在,他仍这么想。
武藏觉得好笑。
“什么事?”
“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维生的人,死在剑下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端正纷乱的武士道风气,我必须不断接受挑战。我很高兴听到你愿意为我殉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像虫一般悲哀地活、厌世地死去,这有什么意思呢?”
自己也和这月亮一样,即将沉落于死山。此时此刻面对阿通,即使只是一句话,一句内心的真话,对她而言,都是心灵上最大的安慰。武藏这么想。
山泉清澈见底,连河蟹都看得一清二楚。月亮已西斜,映在水面的只有鲜明的云朵,比天空上的真实云朵更美。
同样地,阿通也只是不断地泪洒大地。来此地之前,她心中除了爱情之外,真理、神佛、利害等等事情,对她而言,完全不存在。而且,也不顾男人志在四方的世界——她仅有炽热的恋情。她想以这分热情来影响武藏;想用泪水使两人能够共奔世外桃源。她一直如此坚信不移。
阿通渐渐恢复了精神,坐起身子,看着像鹿一般轻巧地爬上山去的城太郎。
吃惊是必然的。映在水面的仅仅是武藏的影子而已,城太郎还以为是真的——可能面对真实的武藏时,吃惊的程度不下于此。
山崖上传来女人有如怪鸟的尖锐叫声。
武藏凝视对方的眼睛,知道这绝非一时兴起的话,也不是谎言。她愉悦地看待自己的死,对死充满了平常心,如此祥和安静且视死如归的眼神,无论哪个武士也望尘莫及。
要选哪一条呢?
城太郎这时也觉得口渴,很想自己先喝一些,再掬水给病人喝。因此,他向前移动五六步,跪在水边,像鸭子喝水一般将头伸向水面。
城太郎站在病人和慌张的男子之间,大发脾气地叫着:
“没办法过去啊……阿通姐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已经走不动了。她已经倒在这里,没办法再走了!”
“你是谁?”
另外一条就是从他现在所在之地往东直走,越过志贺山,再走小路沿白河上游往瓜生山山麓前行,经药师堂便可到达目的地。
阿通轻轻摇着头,趴在地上无法站起。
城太郎说完便爬上山崖。
“……”
他撅起嘴巴:
武藏将腰际的竹筒递给他,城太郎好像想到什么方法,仍然紧抓着武藏的手,凝视着武藏的脸说道:
“我的身体是小事,你将到一乘寺遗迹与人决斗,是不是抱着必死的觉悟?”
“城太郎,怎么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很难得如此感情充沛。
“无法再见第二次面了!”
“快恢复了吗?”
自己经常为生死的问题而苦恼。累积了多少平日的修行与武士的锻炼,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这样的觉悟。而眼前这位女子,既没经过锻炼,又没苦恼过生死问题,竟然毫无疑虑地说:
“啊!我吓了一大跳!”
本来城太郎嘟着嘴,不听武藏的话,经阿通这么一说,便乖乖地顺从。
阿通点点头。
这个时候泥沙从山崖上崩塌下来,落到阿通的脚边。随着落石的声音,城太郎拨开树枝和杂草飞奔下来,边跑边大叫道:
生命可贵。
此时,从远处传来:
武藏看着阿通,顿时觉得自己的觉悟,反倒不及这位女性的意志。
出乎意料之外,阿通纤细的手突然抓住武藏的手腕。
阿通的身体绝不可能立刻就痊愈,今天她能够走到这里,是因为她已下了悲壮的决心。
城太郎忍不住哭了起来,抱住她薄弱的身子。
阿通马上又抓住武藏的衣袖。
残月还有点灰白,树上开始弥漫着雾,马上就要天亮了。
她点点头,好像在说:
阿通微微点头。
“不要再阻止她了!”
“要往哪边追啊?你只说赶快追,没说方向,谁知道怎么追呢?”
阿通无心要城太郎走开,也没有必要背对着武藏。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她和武藏两个人,突然,她的胸口揪在一起,应该说什么好呢?此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躯体是多余的。
“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吗?”
这个信念并非求得饱食终日,也非求得长命百岁。人无法活两次,要如何才能在死亡之前,发挥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像玉石掷地有声地留下铿然的余音,并在世上迸出生命的光芒。
她又说:
“为什么?”
“如果你被杀,我也不打算活下去。所以我几乎忘了自己的病。”
她纤细的双手掩着口鼻,肩膀不断地颤抖。
“师父……我要您亲自取水给她喝。”
他大叫一声,眼睛似乎被某种东西吸引住了,他的头发直竖像个河童,全身则像栗子般僵硬。
“城太,城太!不要走得太远啊!”
“城太郎……不要这么说,你先到那里去一下……拜托你。”
城太郎看看四周之后,站了起来。这里是山谷间的沼泽地,淙淙的水声从草木间传了过来,似乎在告诉他“在这里”、“在这里”。
还说过:
武藏把头偏向一边,突然用手轻拭眼睑。
“笨、笨蛋啊!”
武藏理当慎重考虑,但他却轻快地出发了。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沉重、迷惑的样子。他一路翻山越岭穿梭于树木、小河、山崖和田园间,踩着月光朝目的地走去。
同伴没出现,倒是长期借住在乌丸家的城太郎在离此约二百米的西方寺门前大声回答道:
“懂了!”
虽然辛苦,却有代价,终于让他们发现武藏的行踪。不过,再多人的力量,也比不上阿通的痴心。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得看她自己了。
但是,武藏即将单枪匹马和云集在前方的大军相遇——从兵法的观点来看——这的确有极大的差异。这里的一步将是他生死的转折点。
从刚才起阿通的心中也有很多话要对武藏说。
武藏仍然抱着阿通,说道:
水中映着对岸五六棵树影。树上有个人影,竟然是武藏的倒影。
(再见了!)
“阿通姐!他是武藏师父,是武藏师父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阿通姐!就是这条路。从这条路横越几个山腰就到睿山……不必再爬坡了,应该比较轻松。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吗?”
武藏想起千年杉树上的往事,那个大风雨的夜晚——在这一瞬间,武藏在脑海里描绘从那个夜晚之后的情景。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武藏非常了解,而且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五年来眼前这位女子所经历的痛苦和永不变的纯情。
“啊!您果然是宫本先生!”
“戴着这面具?”
“……”
“快点,赶快追过去还见得到。”
事实上,武藏早已盘算好这个战法——他想起织田信长腹背受敌时所采取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因此他不选择任何一条岔路,而选择与目的地反方向且难走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