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武藏没半点胜利的希望,也说了敌方的情势。
又八不是很认真地听着,朱实却认真说道:
“再休息天就要亮了。”
又八不能不等她,只好走走停停,但总会向随后赶上的老母唠叨几句。
“我母亲拿到武藏的遗物之后就会回家乡去。如果她现在知道我要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就像丢在姥舍山一样,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但是将来等我出人头地,就能补偿这个罪过了。既然决定,就快走吧!”
从清十郎到小次郎——朱实已经历过好几个男人。不再是少女的她想到武藏时,已无法再像少女时代编织着未来的梦想了。已非完璧的她,只有冷眼观看自己,曾在生死边缘挣扎,如今就像一只迷途的孤雁,寻找另一片天空。
又八走到崖下说道:
从雪白的侧脸,他观察到此点。
她原本不太感兴趣,现在却听得越来越起劲。接着,又八又拿世界的宽广以及他们还如此年轻等话怂恿她。
她用责备的口气:
那女子吓了一跳:
“是啊!”
“在那里等我唷!”
“你在伊吹山长大,应该是那些妖怪们怕你吧!你不是也常去飘着鬼火的战场剥削死尸上的大刀或战甲吗?”
又八使尽力气说道。
“儿子啊……又八啊……”
又八抬头望望另一方:
这沼泽连月光都照不到,但是定睛一看,倒有一条小路。这附近只是一些小山,并有京都通往志贺的坂本或是大津的捷径。因此,无论从哪里下到谷底,都可以看到人们踏过的足迹。
“再怎么说,我们母子根本不需要参与他们的决斗,只要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后,央求吉冈家让我们在武藏的死尸上戳一刀以泄心中之恨,再从他身上取一些毛发带回家乡,这不就行了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实并没有回答。
她越过溪流走到眼前那座山腰时,看到一个很恐怖的妖怪坐在那里望着明月。
“你、你去哪里啊?”
“……”
“……”
“真是的,为什么走这么快呢!又八!又八!等等我呀!”
“你不喜欢吗?”
又八咋咋舌,故意大声说道:
又八仍然迷恋都市生活,像滩酒、都市姑娘等,都令他依依不舍。更何况他对这都市还有一些执着。他希望和武藏走不一样的路,以求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还想藉此满足长久以来在物质上的欲望,以求得体验人生的意义——他绝不放弃这点希望。
又八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使劲。
“又八哥,我们走别的路,不要走这条路!”
朱实点点头。
最初他这么怀疑着,待看清楚之后,他的疑虑解开了。那女子爬到水边,正用手掬着水喝呢!
朱实的眼神涣散,像做梦似地听着又八说话。又八悄悄地看着她的侧面。他发现她的徘徊和自己彷徨之处竟那么相似。
“这件事,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见到武藏。”
这才是他下到这沼泽的目的。
又八从深谷中,透过树梢看着在山崖上对月亮谩骂的老母:
刚才喝下去的水,现在才下肚,朱实深吸一口气。
“因为离开旅馆之后,我躲在树后,无意中听到你和你母亲的谈话。”
“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小孩,根本不知道害怕啊!”
那个女人的感觉很敏锐。她立即察觉到又八的脚步声,就像察觉到昆虫爬在身体上一般。她急忙要站起来。
“别再说了!”
两个影子消失在岩山腰后,等得不耐烦的阿杉婆在山崖上大叫:
她回过神来,想一想现实的境遇之后,反问又八。
“什么话嘛!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呢!平时这些山路难不倒我。只是这两三天我刚好感冒,全身无力,一走起路来就气喘如牛。”
然后她像是又看到刚才的恶梦似的,从低洼的沼泽望着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山岭。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恋爱……但是,我对那个人已经死心了。”
“傻瓜!笨蛋!”
朱实一惊,吞了一口气。
从东山到大文字山麓附近,两人都没走错方向,可是后来却走岔了,竟然错过了走往一乘寺村的方向。
“那么就走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你要去找什么啊?找什么……”
接下来,他揶揄道: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果再叫一次,就可以猜出声音的来源。又八和阿杉婆好像在等待下一次的悲鸣,一脸茫然、疑惑地站着不动。
“喂!笨蛋,我叫你别去了!别去了!”
“并非完全是小孩吧!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还是让人忘不掉啊!”
“因此,你急着赶到一乘寺村去啊?”
“真没道理!想想在旅馆的时候,你是怎么责骂我的!”
“我急着上路,但是旅馆钱未付,又没有盘缠,虽然明知道那样做不对,但是,一时冲动,仍然悄悄把阿婆的钱包拿走了……又八哥,请原谅我!放我走吧!我以后一定会还。”
“……”
阿杉婆跟不上前面的儿子,越来越没精神,也没耐性了,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道:
他鼓着脸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等她。这时,阿杉婆和又八突然侧耳倾听——刚才城太郎吓了一跳,阿通也听到女子尖锐的叫声,这对母子也听到了。
“又八,背我一下!你是年轻人,背我走一段吧!”
“哈哈!你害怕再碰到咧嘴的侏儒吗?有我在不必怕……啊!不好了!老太婆在上面叫我了!我母亲可比侏儒妖怪还要可怕哟!朱实,如果你被她发现可就麻烦了。赶快过来吧!”
“啊?”
“我们应该过快快乐乐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人生就太没意义了。我们应该抱着伟大的志向,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如果我们做事马马虎虎,或是太过于老实、善良反而会受命运的捉弄与嘲笑,结果只会令人哭泣,无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喂!朱实!你的命运不也是如此吗?你只是阿甲和清十郎的饵,才会被他们吞食。所以不能当吞食的强者,就无法在这世上存活。”
“你误会我和母亲了,我们不是为了捉你,才追到这里来的。”
朱实边道歉边哭,又八却露出不在意的脸色说道:
“母亲,等一下,在原地等我一下。我过去看看就来。”
她在做什么呢?
“是个女人?”
“算了!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争吵。”
“并不一定要到江户,但是我听说关东的江户将成为日本首府,当今的大坂或京都则将成为古都。而新幕府江户城的四周,新的街道正在迅速兴建中,因此,早一点到那里去,应该可以谋得一份好工作吧!我们两个就像离群迷路的雁子……你想不想去?想不想去看一看?……喂!朱实!”
她怀疑地直瞪着又八的眼睛。
就在那条溪边,有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屋,也许这是渔夫休息的钓鱼小屋吧?他看见有一个人蹲在那间小屋后面,露出雪白的脸和手。
阿杉婆突然叫了一声。并非她又听到那可疑的惨叫声,而是看到又八突然出其不意地抓着崖角,一步一步下到谷底去了。
“从远处看过去,那妖怪像个侏儒却有着大人的脸孔,且是个女人。白白的脸,嘴巴咧到耳朵,微笑地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几乎要昏倒了。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跌在沼泽边了。”
“啊!到江户?”
“原来是朱实啊!”
“你也一身旅装打扮!可是,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又八突然抱住朱实的肩,并且将脸贴近她,轻声说道: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
阿杉婆这口头禅不禁又脱口而出。
“这个女人,在找寻同行的伴侣。”
“那是我母亲的说词。如果你真的那么困难,我还想把那些钱给你呢!我真的是这么想,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不用担心。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赶路,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呢?”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我?谁像你这样对亲生母亲说话?”
“对了!”
又八叫了一声。
“我因一时冲动偷了别人的钱,如果被抓就会被当成小偷了。”
“……”
“我母亲啊!我母亲在山崖上等着。”
“啊!啊!”
走没多久,他又把阿杉婆丢在后头了。由旅馆出发前,她就一直嚷着身体懒懒的,也许真是哪里不舒服。终于屈服道:
“啊?”
又八从头到脚打量她,并问道:
又八皱皱眉。
“啊!光是这些,就觉得这城市令人怀念。”
又八有点后悔下来,刚才的惨叫声应该是从沼泽附近传出来的,如果不是,那真是白费苦心了。
他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朱实却仍然踌躇不前。
“找什么?就是刚才听到的女人惨叫声啊!”
“哈哈!原来你在气我没让你喝酒啊?”
刚才——
“奇怪?”
“因为这条路会通往那山腰啊!”
“真是无药可救!”
她告诉又八,事情是这样的:
又八沿着潺潺的小瀑布和流水走去。他发现有一条道路横断水流通往山腰。
“到下面的沼泽去。”
“又八哥,你母亲呢?”
她空虚、彷徨地走来走去。
“唉!真是丢脸啊!我们竟然要从死尸上拿证物回乡交代。反正家乡的人住在山中,犹如井底之蛙,一定会相信的……唉!一想到还要在那山中过日子,就觉得无聊、真无趣哪!”
“啊!我母亲啊?”
朱实心动了。自从离开艾草屋踏进社会以来,总是被世人虐待和欺侮。现在能碰上又八,总算有个依靠。他比以前更有抱负,一定能出人头地。
“刚刚我听到这附近有人惨叫,是你叫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到一乘寺村去呢?”
又八对阿婆的叫骂声充耳不闻。自顾循着树根下到深谷。
但是,在她脑海里还浮着难以割舍的幻影,那就是武藏。这就像即使家园烧毁了,仍然想要回去看看那些灰烬——就是这么的愚蠢、固执。
“朱实,你不想逃到江户去吗?”
“啊!盘缠的事吗?”
“但是,又八哥,你母亲怎么办?”
两人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所以又八很清楚朱实的心事。他也不想多问,突然改变话题:
朱实默默地摇摇头。
“朱实,你怎么了?”
“你还不服输呀?半路上你把酒店的老板叫醒,人家好意让我们进店休息,那个时候,你自己不想喝酒,就说:‘再喝下去就来不及,赶紧出门吧!’害得我来不及喝酒就要赶路。有谁的父母像你这么难相处的呢?”
她听又八描述武藏濒临死期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悲伤。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还要到这里来?还对武藏依依不舍呢?她感到矛盾,搞不清自己的思绪。
又八抓住她因惊吓而颤抖的肩膀。
“任性也要有分寸。我们现在可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呀!”
她擦一擦满是皱纹的一脸汗水,正想休息,又八又迈开脚步往前走了。
又八仍一个人自言自语:
“啊?”
“等一等啊!休息一下再走嘛!”
“嗯!你是指武藏和吉冈门今天要比武的事情吗?”
又八赶紧躲到岩石后面。刚才的惨叫是女声,这才驱使他好奇地想探个究竟。如果是男人的声音,他应该不会下到沼泽来吧!现在,眼前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好像还很年轻。
朱实心有余悸,又八虽强忍着笑,终究还是笑了出来:
“为什么?”
“笨蛋!”
虽然又八大声的喊叫,但根本没传到阿杉婆的耳中。因为他已经下到很深的山崖下了。
“她一定很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