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赛尔又耸耸肩。要是那个学徒一直读的是歌德的全集或是别的名著,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会是那些书了。她准备解释解释:“我——在……雪地里发现它的,还有……”她的柔声细语轻轻落下,像粉末一样飘落在地板上。
爸爸翻看着书,感觉到莉赛尔在注视着他。她投过来的目光中饱含着期待,期待着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
她点点头,表情诚挚。
她还是想不出来。
他起身又走出房间。
他换了个姿势,骨头嘎吱嘎吱地响,好像人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有好戏瞧了。”
他关上灯,走回来坐在椅子上。莉赛尔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她还在看着那些单词。
他意志坚定。“行了。你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会给你拉手风琴。”
他走过来,挨着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两腿悬垂在床边。他又看看那本书,把它扔在毯子上。“你这样的好姑娘怎么会读这种书呢?”
莉赛尔和爸爸、鲁迪一起站在小路上。汉斯·休伯曼阴沉着一张脸。
穿着咖啡色衬衣的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通常称为纳粹党)极端分子,沿着慕尼黑大街游行。他们骄傲地扛着旗帜,高昂着头,就好像下面有根棍子在撑着一样,嘴里一直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
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书的第一章名叫“第一步:选择精良的装备”。简短的引言里列出了下面二十页里提到的所有东西。有各种类型的铲子,镐头,手套等等,全部都分门别类,登记在册,还注明了这些工具的保养方法。掘墓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在砂纸背面的左侧一角,他画了一个一寸见方的正方形,并用力在正方形里写了一个大写字母A,又在右下角写上一个小写的a。字写得挺漂亮的。
你不会想到,教会我读书的不是老师,而是我爸爸。别人都以为他不是个聪明人,虽然他确实读得不快。但不久我就了解到,文字和写作曾经拯救过他的生命。或者,至少说,是文字和一个教他拉手风琴的人救了他……
虽然仅是一瞬间的念头,莉赛尔还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汉斯·休伯曼就在这百分之十中。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说个以A开头的单词。”
“你想读它吗?”
他们学完了字母表,又进行了多次复习。然后,爸爸俯身对她说:“今晚就学到这儿吧?”
他们一路上情绪高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到底是何处。
“快点,”他对她耳语,“想想妈妈。”
1939年5月末的一个晚上,那晚与别的晚上没什么不同。妈妈在熨衣服,爸爸出去了,莉赛尔擦干净了前门,仰望着汉密尔街的夜空。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不已。
这次,他回来时说:“我想了个好办法。”他手里拎着一只油漆匠用的粗铅笔和一叠砂纸。“我们先从涂鸦开始吧。”莉赛尔没有理由反对。
“我们把床单扯下来。”爸爸说。等他伸手扯床单的时候,有个东西跟着床单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是一本黑色的印着银色字母的书,恰好落在这高个子男人两脚中间。
她看了看书——只好撒谎。
然后,他专注地看着书,响亮地读出了书的名字——《掘墓人手册》。
沉默在他们之间静静蔓延。这个男人,这个女孩,这本书都无声无息。男人拾起书,用温和的声音说起话来。
他又看了看女孩。她胆怯地耸耸肩。
“嘘,我们得小声点。”可他还是忍不住笑着写下了这个词,还画了张图画。
典型的汉斯·休伯曼的画作
“爸爸,”她悄悄说,“画上的我怎么没有眼睛?”
回顾当时的情形,莉赛尔完全能体会到爸爸在浏览《掘墓人手册》时的想法。他肯定意识到这本书不容易读懂,学这本书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里头有些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更别提那些不适合小孩子的内容了。可女孩对这本书是如饥似渴,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她也许是想确认弟弟是被妥善安葬了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她想读这本书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不亚于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所能表现出的饥渴。
一个十岁的读书天才即将诞生。
他把这个单词写得大大的,又在它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苹果——他只是个粉刷匠,不是艺术家。画完后,他看看莉赛尔,说:“接下来是B。”
莉赛尔坐在冰冷的干净床单上,又害臊,又兴奋。她一想到自己尿床的事就觉得无地自容,可是她要开始读书了,她要开始读那本书了。
假如能够那么容易的话。
一份重要数据
他低头看了看书。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
“眼下,”那晚,汉斯·休伯曼把床单洗干净并且晾好之后回到了房间,“得开始我们的午夜课堂了。”
她笑着说:“Apfel(苹果)。”
“这儿,”他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把书递给莉赛尔,“看看这一页上面你认识多少字。”
他们一个一个字母学着,莉赛尔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在学校和幼儿园都学过字母表,但都没有这次认真。她是唯一的一个学生,而且也不再是傻大个了。她看着爸爸的手写下一个个单词,再慢慢勾出一幅幅图画。
但这并不影响他缓慢地阅读。如果说有什么影响,那就是他的缓慢的朗读速度反而帮助了莉赛尔,减轻了女孩因为不识字而产生的沮丧感。
“是的,爸爸。”
“谢谢,爸爸。”
这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他想。
人们也像往常一样欢呼鼓掌。
那晚,莉赛尔又做噩梦了。起初,她梦到了那些穿着咖啡色衬衣游行的人,可是很快他们就让她上了一辆火车,等着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一幕——弟弟睁着双眼凝视着她。
刚才,这里进行过一次游行。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她已经完全沉迷到他的“诡计”里了。“要是像这样大笑的话,”汉斯·休伯曼说,“就看不见眼睛了。”他拥抱了她一下,又注视着那幅画,脸上带着柔和温暖的笑意。“下面该学T了。”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莉赛尔想。
四年后,当莉赛尔在地下室里开始写作时,这次不幸的尿床事件让她有如下的感慨:首先,最庆幸的是爸爸发现了那本书。(幸好以往要收洗床单的时候,罗莎都让莉赛尔自己铺床叠被。“快点弄好,小母猪!你要磨蹭一整天吗?”)其次,她为汉斯·休伯曼在她的教育中所起的作用而感到无比骄傲。她写道:
那个词一下子闪过她的脑海,她咧开嘴笑了。“Saumensch(母猪)。”她叫出声来。爸爸也捧腹大笑起来,可马上又止住了笑。
一阵风吹开了书,夜晚显得更加宁静。
站在街上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手臂笔直地行举手礼;有的把手掌都拍红了;有些人像迪勒夫人一样矜持地绷着脸;还有一些人,像亚力克斯·斯丹纳,散布在人群中,像木头桩子似的站着,缓慢、服从地拍着手,尽职尽责。
“这是你的吗?”
“晚安,”一个无声的微笑,“晚安,小母猪。”
“那我们最好待会儿再来读。”
爸爸知道这时该说什么,他从来都很清楚该怎么对莉赛尔说话。
我想,人们总会遇到某些意义非凡的决定性时刻,尤其是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对某个人来说,它是杰西·欧文斯事件。对另一个人来说,则是吓到尿床引起的一件事。
“再学几个单词吧?”
1933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国人表示无条件支持阿道夫·希特勒。这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十的人没有做出这种表态。
仍然是:“是的,爸爸。”
“A。”莉赛尔念道。
莉赛尔尖叫着醒来时,立刻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感到床单下面暖暖的、湿漉漉的,还能闻到一种味道。开头她还企图说服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爸爸走进来搂住她时,她哭了,趴在爸爸耳边承认了这件事。
最初,汉斯·休伯曼手里拿着书审视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妥。
“可别漏掉第六章,还有第九章里的第四步,”他笑起来,就像发现她尿床时一样,“我真高兴能提前把后事安排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读书吧。”
他温柔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带她到盥洗室里。几分钟后,关键的一刻来临了。
“给我读几个。”她当然读不出来。她顺着爸爸的手指一行行读,只找出了三个认识的字——三个在德语中表示“这”的词,而这一页上大约有两百个词。
一个疲惫的微笑。
“爸爸,”她悄悄说,“爸爸。”这两个字就够了,他可能闻出来了。
两人的对话
“实话告诉你吧,”爸爸事先解释道,“我自己也不太会读书。”
“大概有一半。”
“晚安,爸爸。”
他用一只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说:“好了,莉赛尔,答应我一件事。要是我什么时候死了,记住要把我埋得妥妥当当的。”
“啊,来吧,莉赛尔,”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爸爸说,“说一个以S开头的单词,小菜一碟,要不我就对你太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