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
“你如今是个大姑娘了,莉赛尔。”他差点无法克制,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照顾好妈妈,好吗?”女孩只能微微点点头。“好的,爸爸。”
起居室里,罗莎鼾声大作。
“我让你回家去。”
他们沿着汉密尔街走出去,隔壁那个精瘦的女人走出来,站在人行道上。
等爸爸终于回家后,他没有回自己的床上躺下,而是朝莉赛尔的房间走去。他醉醺醺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她醒了,立刻以为是马克斯回来了。
“你爸爸?”
鲁迪停止前进,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叛徒。“好吧,偷书贼,现在离开我吧。我敢打赌要是这条路的尽头有本破书,你就会一直走下去了,对不对?”
鲁迪停下脚步。“因为我想宰了他。”他甚至立刻转过身,对着全世界大喊,“你们听到了吗?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要去把元首宰了。”
火车站:下午三点
两人好一阵没说话,可是莉赛尔马上找到了理由。“你以为只有你才心里难受,蠢猪?”她转过身,“你只失去了你爸爸……”
“你赶紧回家才是谢我呢。”
他抱着她。说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他靠着她的肩膀开口了。“你能替我照看我的手风琴吗,莉赛尔?我决定不带上它。”
“好,霍茨佩菲尔太太,谢谢你。”
别走,爸爸,别离开我。如果你留下来,就让他们来抓你好了,可就是别走,求你了,别走。
先是罗莎拥抱了他。
在《黑暗中的歌》这本书里,有一章叫做“身心疲惫”。一个浪漫的女孩发誓要嫁给一个年轻人,但是后来,他却和她的好朋友一起私奔了。莉赛尔确定那是第十一章。“我已经身心疲惫。”女孩说,她当时正坐在礼拜堂里写日记。
过了好些时候,偷书贼已经放弃想听到音符传来的愿望了,一直没有任何声音。罗莎没有碰过一下琴键,也没有拉开风箱。只有淡淡的月光,像是窗帘上的一缕缕长发,还有罗莎。
芭芭拉还在追问答案。“快点说,鲁迪。”
它像一只铁锚把她的身体往前坠,她的身子慢慢下沉,她仿佛已经死了一样。
这回好受多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莉赛尔待在原地观察着。
此刻,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要是有空袭,别忘了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
别动。
“好的,爸爸,”她盯着离她眼睛一毫米处爸爸的外衣,对他说,“你回家时能给我们拉拉琴吗?”
他和亚历克斯·斯丹纳下午就一起去了科勒尔酒吧,一直待到深夜。两个人不顾各自妻子的警告,喝得酩酊大醉。这是难免的,因为科勒尔酒吧的老板戴特尔·韦斯默让他们免费喝酒。
他们站在月台上。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当他们到达莫尔钦镇附近时,看到了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莉赛尔边走边说:“记得我们在那里比赛的事情吗,鲁迪?”
“噢,圣母玛利亚,”莉赛尔说,“她们看上去像是很着急吗?”
“不,”他说,他非常清楚她想的是谁,“是爸爸。”
霍茨佩菲尔太太一点也不惊慌。
她的双脚在责骂地板不该发出声音。
分别的时候到了。
“你这个老酒鬼!”
她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黑暗。等她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坐在床边的是罗莎·休伯曼,她胸前抱着她丈夫的手风琴。她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没有动弹,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
还有六个小时就要说再见了。
“你知道该怎么谢谢我,你这只猪。”
(真让人吃惊,此时的对话,和这个凶老太婆厨房里读书的情景,还是相差太远啊。)
“爸爸?”
“你说你身上沾了屎。”
“是的,”他想了想,“不对,事实上,我是要去找元首。”
女孩感觉到自己的胸部在微微发育了,因为当它碰到他的肋骨时有些疼痛。
如果不算去年夏天喝的香槟的话,汉斯·休伯曼已经十年滴酒不沾了,一直到他去受训的前夜。
在街角,迪勒太太警惕地从窗户里望着他们,莉赛尔拉起爸爸的手,她拉着爸爸的手走完了慕尼黑大街,来到火车站。火车已经来了。
风吹起她的睡衣的衣袖。
“你说什么?”
“谢谢你,霍茨佩菲尔太太。”
“再见,汉斯,你这头醉醺醺的猪,”不过,她还是有某种友好的表示,“早点回家。”
还有两个小时爸爸就要走了。“别走,爸爸,求你了。”
他们想回家时,汉斯却发现他的钥匙打不开门了。于是,他就敲起门来,不停地敲着。
“是的。”
他走得更快了。“为什么?”
“我们上哪儿去?”
“老天爷啊!”
一句话也没说。
接下来的几周里,当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在各自的训练营里接受各种集训时,汉密尔街突然变得空荡荡了。鲁迪变了——他变得不爱说话了;妈妈也变了——她不骂人了;莉赛尔感到自己身上也发生了变化,内心没有了偷书的欲望,不论她多么努力地劝说自己偷书会让她快乐起来的,仍然没有作用。
地下室:早晨九点
她努力跟上他。“得了,老实说——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偷东西吧?”
厨房:下午一点
莉赛尔和罗莎朝他挥挥手。
最后,当莉赛尔回到床上后,罗莎·休伯曼和手风琴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偷书贼的眼睛一直圆睁着,等待困倦将她带入梦乡。
“再见,莉赛尔。”
“说得对,我就干了又怎么样,”她开始朝楼上走,“要是你五分钟内不上楼,我还会再给你泼桶水。”
她穿过漆黑的通道,朝着发出了动静后又陷入一片沉寂的方向走去,朝着起居室里的缕缕月光走去。她停下脚步,感受着光着的脚踝和脚指头。她观察着起居室里面。
莉赛尔被留下来陪伴爸爸,她忙着用干床罩抹去他身上残留的水。
她拿着勺子的手在发抖。“我们先失去了马克斯,我不能再没有你。”这个宿醉后的男人拼命把胳膊压在桌子上,闭上了右眼。
他闭上双眼:“我们差点把屋子震塌了。”
爸爸把脖子上的水抹掉。“你非得这么干吗?”
月台上,周围的人们渐渐散去,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只剩下这个衣橱一样矮胖的女人和一个十三岁大的女孩子。
“是吗?”
他离开汉密尔街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身上套着一件外衣。
“好的,芭芭拉,”他的话里充满了信心,“我当然会活着回来,”他甚至还强颜欢笑,“只不过是打一场仗,你知道,我曾经躲过一劫。”
她的两条腿交叉着。
“我才没搞错呢,我只是转述你的话。人们说的话和事实经常是两码事,鲁迪,尤其是你的话。”
她甚至又加了一句:“你知道该怎么感谢我。”
“你有空吗?”
“上帝啊……”
他的身上从胸口到头部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水印,头发被水冲到了一边,连睫毛上都在滴水。“你这是干什么?”
他敲错门了。
显然,汉斯·休伯曼清醒的时候,被请到台上表演。他刚好拉的是大名鼎鼎的“忧郁的星期天”——匈牙利人写的自杀者的赞美诗——虽然他把这首曲子中的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却获得了全场的喝彩。莉赛尔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人们喝着啤酒,空空的啤酒杯里还残留着泡沫,手风琴的风箱发出阵阵叹息。一曲完毕,听众鼓起掌来。喝着啤酒的人们为他回到酒吧而欢呼。
第二天早晨九点,罗莎在厨房里给莉赛尔下了个命令:“把桶递给我。”
“我没有。”
手风琴系在她胸前。她低下头时,它垂到了她的大腿上。莉赛尔看着这一切,她知道随后的几天里,妈妈的身上都会留下手风琴勒出的印记。现在她看到的这一幕非常难忘,也非常美好,她决定不去打搅妈妈。
他们又沿着慕尼黑大街往家走的时候,鲁迪站在他爸爸的裁缝店外向里面张望。亚历克斯离开前和芭芭拉商量过他走后是否由芭芭拉继续开店,不过,考虑到最近的生意日渐稀少,纳粹的存在至少威胁到一部分人,因此两人决定关掉铺子。鼓吹战争的人不喜欢有人做生意。当兵的津贴勉强够他们的开支了。
他们又继续走,走了大约几里地。这时,莉赛尔确实想回去了。“天就快黑了,鲁迪。”
汉斯·休伯曼对着女儿笑了笑。火车要开了,他伸出手,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我保证。”说完,他走进了车厢。
“爸爸?”
爸爸说话了,他用湿漉漉的右手让女孩停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臂。“莉赛尔?”他的脸贴着莉赛尔的脸,“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女孩没有回答。
“再见,霍茨佩菲尔太太,昨晚的事我很抱歉。”
“我希望他还活着,爸爸。”
莉赛尔心里默默计算着。
显然,这话听上去太傻了,不过,好像没有别的话好说。
妈妈、弟弟、马克斯·范登伯格、汉斯·休伯曼,都离开了她。她连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
亚历克斯·斯丹纳还有四天才走。在他们去车站前一个小时,他过来祝汉斯好运。斯丹纳全家都来了,分别和汉斯握手告别。芭芭拉拥抱着他,吻了吻他的脸颊。“要活着回来。”
“我要去找他。”
“好,让咱们瞧瞧——”罗莎举起水桶,“他是不是还有气。”
“我拉了手风琴。莉赛尔,一架别人的手风琴。”
但是爸爸这次眨眼可与往常不同,这次更为沉重,更为笨拙。这次眨眼是马克斯走后的版本,是宿醉后的版本。他坐起身,给她讲起昨晚拉手风琴的事情,还有霍茨佩菲尔太太的话。
她这样的姿势可能会无法呼吸的,莉赛尔想,但等到她走近一点后,她听见了。
不对,莉赛尔边走边想,我才是身心疲惫呢。一颗十三岁的心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
他还在走。“那又怎么样?”
“是你吗?”她问。
他退出去。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朝着地下室走去。
她的头紧紧埋在他胸前,然后放开他。
一幅画像
罗莎把水桶从左手换到右手。“幸亏你要去打仗了,”她说,她把手伸到空中,毫不畏惧地挥挥手,“要不我自个儿都要把你宰了,你知道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对不?”
“当然,我自己正在纳闷呢——我们怎么会摔倒了。”
湿漉漉的床罩浸湿了她的膝盖。
他的衣服上居然冒出了水汽。他显然是喝醉了。水汽升到他肩头,让他成了一袋泥浆。
“谢谢你,霍茨佩菲尔太太。”
要是你有这样强壮的肺,哪还用得着什么风箱呢?她想。
妈妈又在打呼噜了。
衣服还挂在栏杆上,店里摆放的模特儿还保持着它们可笑的姿势。“我看那个像你。”过了一会儿,莉赛尔说,她是以这种方式来催他快走。
她往桶里倒满冷水,提着桶来到地下室。莉赛尔跟在后面,徒劳地想阻止她。“妈妈,别!”
她独自走了十五分钟,等到鲁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上来后,她有将近一个小时没有对他说一个字。他们只是迈着两条酸痛的腿,身心疲惫地往回走。
这个景象映入了站在门厅里的女孩的眼帘。
她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眼前晃动着妈妈和她那无声的音乐的形象。后来,当她从纠缠已久的梦中惊醒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厅,罗莎还在那里,和手风琴一起。
为了至少说点有用的话,为了把他们的注意力从马克斯身上转开,她蹲下身子,把一个手指头伸进地上的一摊水里。“早安,爸爸。”
她不在乎他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是他打算干什么,不过没有她陪着,他哪儿都不会去。他们走出汉密尔街,沿着慕尼黑大街出了莫尔钦镇。大约一个小时后,莉赛尔才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时候,她瞥了一眼鲁迪那张铁青的脸,又瞧了瞧他僵直的手臂和握成拳头揣在口袋里的手。
罗莎·休伯曼和芭芭拉·斯丹纳一起站在汉密尔街上。
接着,轮到女孩。
“我想回家了。”
“意思是我该回家了。”她说。
没有回答。
155厘米×乐器×寂静
莉赛尔替他作答。“他要去杀元首。”她说。为了讨好她,有好一阵子鲁迪都装出高兴的样子。
“那只不过是泥巴,”他不能自圆其说,“我是在希特勒青年团里糊上屎的,你别弄混了,小母猪。”
作为回答,爸爸冲她眨眨眼。
她这样想了又想,但她认为不行。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凝视着对方。
“蠢猪你敲错门了。”她在锁孔里吼道,“是旁边那家,你这个白痴!”
汉斯·休伯曼变得越来越小,他手里握着的只有稀薄的空气。
他们到家时被问了许多问题,大多是:“你们两个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之类的话,可是愤怒很快转化成了宽慰。
“我为什么不能?”她在楼梯上白了莉赛尔一眼,“我少拿了什么东西吗,小母猪?你在指挥谁呢?”
“她们看上去像要发疯了。”
“你干脆迷路得了!”
罗莎和手风琴。黑暗中的月光。
他们走下楼梯,发现他仰面朝天躺在一堆干床罩中间,他觉得自己不配睡在马克斯的床垫上。
莉赛尔坐下来。
几小时后,起居室里传出一点响动,动静传到躺在床上的莉赛尔耳朵里。她醒了,没有说话,心里想这是鬼魂还是爸爸或马克斯回来了。开始像是有人打开了什么东西,然后是拖动东西的声音,接着却是一片寂静,寂静总是最能诱惑人的。
亚历克斯·斯丹纳走后的第十二天,鲁迪感到自己已经受够了。他匆匆走出大门,敲响了莉赛尔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