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他微笑着说,“就让她待在那儿。”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远处的身影一走近,鲁迪就开始吹口哨。
老人立刻直起腰,开始恶言相加,这些脏话只有天才才能想得出来。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不过,即使他们记得,也从来没叫过。人们只叫他普菲库斯,是因为爱吹口哨的人都叫这名字,这就是“普菲库斯”这个词的意思。他老是喜欢吹一首叫《拉德茨基进行曲》的曲子,镇上所有的男孩子都会大叫着他的名字,也吹同样的曲子。这个时候,普菲库斯会改变平时的走路姿势(弯着腰,迈着大步,双手背在雨衣后面),直起身来准备骂人。接下来,他的破口大骂会打破所有宁静。
* 鲁迪·斯丹纳——隔壁邻居家的男孩,他非常崇拜美国黑人运动员杰西·欧文斯。
“你们两个走快点。”科特(斯丹纳家的长子)在叫他们了,鲁迪和莉赛尔赶紧朝他快步走去。
“做梦都别想。”莉赛尔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巴。
不远处,一些人在走动着。在蒙蒙细雨中,他们像幽灵一样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游荡,仿佛他们不是人,而只是些影子。
他是斯丹纳家六个孩子中的一个。他永远都像没吃饱似的。
他的嘴,那是怎样一张臭嘴啊。
鲁迪把一块石头扔到空中当发令枪。石头一落地,他们就开跑了。
“嗨,普菲库斯!”
* 迪勒太太——坚定的雅利安人,街角处商店的主人。
“瞧那儿。”鲁迪指着他说。
“猪猡。”莉赛尔嘟囔着。她很快学会了这个在新家听到的词。
“不是屎,”莉赛尔纠正他的说法,“是泥。”虽然她也觉得有点像屎。离终点五米时,他俩又摔倒了。“算成平局得了。”
他比莉赛尔大八个月,麻秆腿,尖牙,细长的蓝眼睛,头发是淡黄色的。
在学校,鲁迪在课间休息时常来找莉赛尔出去玩,他不在乎别的孩子起哄嘲笑莉赛尔的愚蠢。起初他来找她,过了一会儿,等莉赛尔不再垂头丧气的时候,他还会再来。不过,他这样做可不是没有目的。
大多数时候,街上都会有一群受训的士兵在行进。他们的军服笔挺,黑色皮靴在雪地里弄得肮脏不堪。他们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
迪勒太太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目光犀利,眼神恶毒。她这副尊容会让那些想从她店里偷点东西的人彻底死心。她总是像个士兵一样守卫着商店,她说话时甚至呼吸都带着“万岁,希特勒!”的冰冷味道,这些也对她的商店起着保护作用。商店本身就是冷冰冰的白色,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与汉密尔街上的其他房子相比,它要显得更庄严一些,连挤在它旁边的小房子仿佛都受惠于它。迪勒太太主宰着这种严肃的气氛,把它作为唯一的免费服务提供给大家。她是为她的商店而生的,而她的商店又是为第三帝国而生的。虽然不久就实行了配给制,她的商店却还能在私下出售某些外面难以买到的东西,然后她再把钱捐给纳粹党。在她常坐的坐位上方,挂着一个镶有元首照片的相框。要是你走进她的商店却没有喊“万岁,希特勒!”,那她是不会为你服务的。鲁迪他们路过商店时,他提醒莉赛尔留神商店橱窗后面那双斜视着他们的刀枪不入的眼睛。
他们紧挨着跑起来,边跑边推搡对方,好让自己领先。他们脚下的泥浆被踩得劈啪作响。在离终点大约二十米的地方,他们滑倒了。
接下来是迪勒太太在汉密尔街拐角处开的商店。
“我看不见终点线了。”莉赛尔抱怨起来。
“你这个小婊子!”他冲她咆哮着。这句话一下子把莉赛尔打蒙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你呀!”竟然把一个十岁大的女孩骂做婊子,普菲库斯就是这样的人。人们都说他和霍茨佩菲尔夫人真是天生一对。“滚过来!”这是鲁迪和莉赛尔听到他骂的最后一句话,他们赶紧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了慕尼黑大街上。
“你觉得这球怎么样?”那个男孩大笑着跑去捡滚远的足球去了。
两名参赛者已做好准备。
没人想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多瞅瞅,可每个人又忍不住要看上一眼。这条路形状如一条长长的断臂,路上有几处遍体鳞伤的房屋,门上还画着大卫之星。大家都像躲麻风病人一样离这些房子远远的。至少,它们像是德国领土上被感染的伤口。
跑道实际上比看上去更泥泞。
等这些士兵在视野里消失后,斯丹纳家的孩子们和莉赛尔又走过几家商店,还有宏伟的市政大厅。这座大厅后来会被拦腰炸断,成为一片废墟。有好几家被遗弃了的商店外面还贴着黄星和反犹太人的标语。再往下走,就能看到蓝天下醒目的教堂了,教堂的屋顶是由许多瓦铺成的。整条街像是一根灰色的管道——潮湿的走道,人们弓着身子在寒风中走着,双脚在泥水里吧嗒吧嗒地踩着。
莉赛尔上学后不久就开始和斯丹纳一家交往了。鲁迪的妈妈芭芭拉要求鲁迪必须和这个女孩一起去上学,主要是因为她听说了那个雪球的事。鲁迪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乐意和莉赛尔一块儿上学。他完全不是一个喜欢和女生保持距离的男孩子。相反,他非常喜欢女孩子,也包括莉赛尔(从那个雪球开始喜欢她的)。事实上,鲁迪·斯丹纳是个讨女人喜欢的冒失鬼。每个人的孩提时代都会经过这样一段朦朦胧胧的时期。他是不会仅仅因为别人都害怕接触异性,所以自己也对女孩子产生恐惧感的,他可是个有主见的人。因此,鲁迪对与莉赛尔·梅明格一起上学没有任何意见。
“我的妈啊!”鲁迪大声惨叫着,“我浑身都糊上屎了!”
他把她带到了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这里是杰西·欧文斯事件发生的地方。他们站在那儿,手插在裤袋里。跑道就从面前延伸了出去。在这儿只能做一件事。鲁迪开始使用激将法:“我们跑几百米吧,我敢打赌你跑不赢我。”
他曾经干过一件事,让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人们很少谈论这事,但都把它叫做“杰西·欧文斯事件”:有天晚上,他把自己涂成了一个小黑炭,在镇上的体育场里跑了好几百米。
他敲了敲裁缝铺的窗户。
要是莉赛尔认识招牌上的字,她就会知道这是鲁迪爸爸的铺子。裁缝铺还没有开门呢,但柜台后一个男人已经在忙着整理布料了。他抬起头来,朝他们挥挥手。
莉赛尔才不会上当呢。“我打赌我能赢。”
石头掉进了泥里。
由于是新来的,莉赛尔不得不到垃圾桶中间当守门员。(汤米·穆勒终于解放了,虽然他是汉密尔街上有史以来球踢得最臭的人。)
“快来,”等他们一缓过劲,鲁迪就说,“到这边来。”
“她会杀了我的。”
莉赛尔插了一句:“他的球踢得太臭。”
他穿着件黑色的雨衣,咖啡色的裤子,破破烂烂的鞋子。
他追赶着他们,叫骂着,开头是“狗娘养的!”,后来就越来越难听了。最初,他的目标只是鲁迪,可很快就对着莉赛尔开火了。
在上学路上,他想向莉赛尔介绍镇上的一些标志性建筑,或者至少对这些建筑来个走马观花。在途中,他告诫弟弟妹妹闭嘴,可惜他的哥哥姐姐却用同样的话来教训他。他对一栋公寓二楼的一扇小窗户的介绍引起了莉赛尔的兴趣。
鲁迪想了想。“行,还算公平。”他们俩握手达成协议。
总的来说,这条街上住的都是穷人。虽然在希特勒的统治下,德国的经济发展迅速,可仍然有贫民区存在。
普菲库斯的肖像画
还有其他人:
比有一个恨你的男孩更糟糕的是
现在,纷纷扬扬的雪停了。他们在地上踩出了一个个泥泞的脚印。鲁迪拖着脚走过来,飞起一脚,莉赛尔俯下身,用胳膊肘把球挡了出去。她直起身来,得意地咧嘴笑着。可她接下来看到的却是一个直飞过来的雪球,击中了她的脸。里面净是泥,砸得脸火辣辣地疼。
有一个爱你的男孩
不管鲁迪是不是有病,他都注定会成为莉赛尔最好的朋友。打在脸上的那个雪球当然就是他们持久友谊的开端。
“天哪!”汤米吵吵着,他的脸因为绝望而扭曲了,“我干了什么好事?”
“让你的守门员见鬼去吧。”
鲁迪咧着嘴,眯缝着细长的蓝眼睛思量了番,他的脸上沾了好多泥巴。“平局的话,我还是可以亲亲你吗?”
可是,莉赛尔知道。
像大多数小镇一样,莫尔钦生活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其中有很多住在汉密尔街上,霍茨佩菲尔夫人是其中之一。
“那我就能看到了?”鲁迪反问道。
她发誓。
这回,他们也想让莉赛尔一边待着去,你们可以想象,她肯定要抗议。鲁迪表示了赞同。
她,当然是指罗莎·休伯曼,那个被叫做妈妈的人。的确,罗莎差点杀了莉赛尔。“小母猪”这个词总是伴随着惩罚一起降临,妈妈差点把她变成一堆肉馅。
“这是我爸爸。”鲁迪告诉她。他俩身边很快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斯丹纳家的孩子们,孩子们要么朝爸爸挥挥手,要么送上一个飞吻,要么只是站在那儿,点头问好(通常大孩子才这样做)。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朝着离学校最近的标志性建筑物走去。
莉赛尔警惕起来,想收回赌注。“你为什么想亲我?我身上可脏啦。”
他把球放到一堆肮脏的雪上,心里满有把握。毕竟,鲁迪有过十八次罚球无一不中的记录,甚至对方球队都认为汤米·穆勒可以一边待着去了。他从来没有射偏过。不管这次是谁取代了汤米,他一样会进球。
“是踢得最臭。”
“我也是。”鲁迪不觉得身上不干净会影响这件事,他们俩都有一段时间没洗澡了。
* 汤米·穆勒——一个患有慢性中耳炎的孩子,做过几次手术。一条粉红色的疤痕穿过脸颊,常常抽搐。
鲁迪这边的队员都可以罚一个球。现在,轮到鲁迪·斯丹纳来对付新来的莉赛尔·梅明格了。
那天,一切都挺顺利,直到鲁迪·斯丹纳进攻时被汤米·穆勒犯规铲倒,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转过街角,展现在眼前的是满地泥泞的慕尼黑大街(这是进出莫尔钦镇的主要通道)。
她有一条金科玉律
等他们回到汉密尔街时,鲁迪说:“莉赛尔,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想亲我的。”
“当然没有。你有吗?”
“普菲库斯!”她附和着,迅速吸纳了孩子们在童年时产生的那点残酷。她的口哨吹得很难听,谁让她是没练习过就吹上了呢。
这个时候,莉赛尔也和鲁迪一起嘲笑起普菲库斯来,就像条件反射一样。
关于鲁迪·斯丹纳的情况
* 一个通常被叫做普菲库斯的人,他擅长骂街。与他相比,罗莎·休伯曼简直是个文化人儿或者圣人。
“你拿什么赌呢,小母猪?你有钱吗?”
“我也不让你当守门员了。”
忽然,鲁迪拉起莉赛尔冲到了前面。
“没有。”可鲁迪想到个主意,这个主意只有恋爱中的男孩才想得出来。“要是我赢了,我就亲你一下。”他蹲下身开始挽裤脚。
最后一站
黄星之路
我们已经提到过,休伯曼家隔壁的房子租给了一家姓斯丹纳的人。他们有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鲁迪。不久,他就成了莉赛尔最要好的朋友,死党,诱使她犯罪的人。他们是在大街上认识的。
她一边打量对手瘦长的双腿,一边考虑着。那两条腿和她的差不多,他不可能打败她。于是,她郑重地点点头,就这样定了。“要是你赢了就亲我一下。可要是我赢了,以后踢足球时我就不当守门员了。”
天阴沉沉的,密密麻麻的雨点开始落下来。
只要鲁迪和她自己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亲这头肮脏的蠢猪,尤其是在这一天。他们没什么事可干了,就打算回家。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泥,清楚地意识到:
迪勒太太的一个重要特征
“你经过这儿时要说‘万岁,希特勒’,”他严厉地警告她,“除非你想离得远远的。”等他们走过了商店,莉赛尔回头看时,那双可怕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外面。
“这是黄星之路。”鲁迪说。
莉赛尔第一次洗过澡的几天后,妈妈允许她出去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在汉密尔街上,友谊是在户外活动中产生的,无论外面天气如何。孩子们都很少到别人家串门,因为每家人的房子都很小,没有可供他们活动的空间。另外,他们要在街上进行他们最喜爱的运动——踢足球,像职业足球员一样。他们还组建了自己的球队,垃圾桶权当球门。
“那是汤米·穆勒的家。”他意识到莉赛尔没想起这个人,就说,“就是脸老是抽抽的那人。他五岁时,有一天天气冷得最厉害,他在市场里走丢了。过了三个小时他们才找到他,他都冻僵了,耳朵也冻得生疼。过了一段时间,他耳朵里面都感染化脓了,大夫给他动了三四回手术,弄坏了脸上的神经,所以他的脸老是抽抽。”
四月末,他们放学以后,鲁迪和莉赛尔像往常一样站在汉密尔街上等着足球比赛开始。他们到得有点早,其他孩子还没有来呢。他们看到了满嘴脏话的普菲库斯。
他外表不俗,满头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