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曾从我手下逃脱过,但是,不久之后,他会卷入另一场大战(这是人类一意孤行的结果),这回,他将再次成功地从我身边溜走。
这个爱好迟早能派上用场,尤其在冬天,他能在慕尼黑的小酒馆,比如科勒尔酒吧,靠拉手风琴挣点钱。
那就是他沉静的举止。
“你知道怎么卷香烟吗?”他问。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俩坐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摆弄着烟草和卷烟纸,汉斯·休伯曼抽着那些裹好的香烟。
她到汉密尔街时,我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手上由于大雪和严寒造成的冻伤。她那麻秆似的腿,衣架子一样的手臂都显示出严重的营养不良,连她勉强挤出的微笑都带着忍饥挨饿的痛苦。
还有环绕在他周围的静谧的气氛。
关于罗莎·休伯曼的情况
不过,我必须马上澄清一件事:她偷了第一本书后,又隔了一段时间才偷第二本书。需要指出的第二点是:第一本书是从雪地里偷来的,而第二本书是从火里偷出来的。还有一点不可否认,有些书是别人送给她的。她总共有十四本书,不过在她看来,她的写作主要是受到其中十本书的影响。这十本书里有六本是偷来的。另外四本中,一本是在厨房餐桌上捡到的,两本是躲在她家的犹太人给她写的,还有一本是在一个阳光普照、温暖宜人的下午来到她手上的。
“是的。”莉赛尔立马答道。在这个家里,回答问题要迅速。
“让她自己来吧。”汉斯·休伯曼介入了这场拉锯战,他那柔和的声音发挥了作用,刚才,他也是这样驱散了围观者,“把她交给我吧。”
他的职业是粉刷匠,他还会拉手风琴。
莉赛尔小声回答:“也叫妈妈。”
“是的,妈妈。”妈妈纠正她,“小母猪,和我讲话要叫我妈妈。”
在那些拥挤不堪的临时寄宿屋里,人们总爱问东问西。总会有人提到这个字眼,这个奇怪的字眼。它仿佛站在墙角,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它穿着外衣,穿着制服。无论他们到哪儿,只要一提到她父亲,就会出现这个字眼。她问妈妈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被告知这个字眼无关紧要,用不着为此担心。在一处寄宿点里,有个身体状况比较好的女人打算教孩子们写字,用木炭在墙上写字。莉赛尔想问问她这个词的含义,可最终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一天,那女人被带去接受审查,就再也没回来。
莉赛尔在汉密尔街住了两个星期后,终于洗了澡。罗莎紧紧地拥抱了她,差点让她窒息。罗莎说:“你要再不洗澡,可就真成了头脏兮兮的母猪了。”
他爱抽烟。
是的,这是一个光辉的事业。
这时,汉斯·休伯曼刚卷完一支烟,他舔了舔烟纸,把香烟粘牢。他瞧瞧莉赛尔,冲她眨了眨眼。要让莉赛尔叫他爸爸,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有一个独特之处:能够惹恼每个她遇到的人。
他那普普通通的外表通常会让人误以为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实际上,他有着难能可贵的品质,莉赛尔·梅明格没有对此视而不见(孩子经常比愚蠢迟钝的大人目光敏锐),她立刻捕捉到了这一宝贵的品质。
那晚,当他打开那间又小又冷的盥洗室里的灯后,莉赛尔观察到养父眼中的奇异之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慈爱,闪着柔光,像正在熔化的白银。看到这双眼睛,莉赛尔一下子明白了养父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事实上,她知道答案,当然这无关紧要。她清楚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妈妈经常病怏怏的,他们一直都没有钱治病。她完全明白这一点,但这不意味着她必须接受这一现实。不管妈妈多少次说过爱她,把她送走是爱她的表现,但她无法接受。毋庸置疑,她是一个被丢掉的瘦骨伶仃的孩子,独自和几个陌生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一人。
她的厨艺不敢让人恭维。
她的头发是典型的日耳曼人的金发,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就太危险了。那时,棕色眼睛的德国人可不受欢迎。她的眼睛可能是来自父亲的遗传,不过她不能肯定,因为她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与父亲有关的一件事情,那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个词,是一个标志。
一个小时后,莉赛尔已经能够熟练地卷好一支香烟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洗澡。
她身高不足一米六,灰褐色的头发用橡皮筋盘在脑后。
莉赛尔到达慕尼黑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有指望活下去了,但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安慰。要是妈妈爱她的话,怎么会把她留在别人家里呢?为什么?为什么?
可她的的确确爱莉赛尔·梅明格。她表现爱的方式也是奇特的。
休伯曼一家的小房子像鸽子笼一样。他们只有几个房间,一间厨房,一间与邻居共用的厕所。屋顶是平式的,还有一间用于储藏的半地下室。地下室的深度不够,在1939年使用还不成问题,可到1942和1943年的时候就不行了。那时,空袭警报一响,他们就得冲到大街另一头一个更坚固的防空洞里去躲避空袭。
其实,莉赛尔正处于极度焦虑之中。她可不打算洗什么澡,或是洗完澡再上床睡觉。她蜷缩在狭窄的盥洗室的一个角落里,双手紧紧贴在墙上,就像是墙壁上有两只手可以拉着她不去洗澡一样,其实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早就干透的油漆。两人喘着粗气。罗莎费了半天力气,还是没有成功。
为了贴补家用,她要替慕尼黑大街上的五户富裕人家洗熨衣物。
最初,莉赛尔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脏话。这些话反复出现,言辞激烈。每句话里都带有Saumensch或Saukerl或是Arschloch这样的字眼儿。我得向那些不熟悉这些俗语的人做个解释。Sau当然指的是猪,Saumensch是用来斥责、痛骂或者就是用来羞辱女性的。Saukerl是用在男性身上的、意思相同的字眼儿。Arschloch可以直接翻译成蠢货,这个词是男女通用的,没有性别的差异。
他最喜欢的其实是卷烟的过程。
对大多数人来说,汉斯·休伯曼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人,一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人。当然,他干起活来手艺不错,他的音乐才能也比一般人强。不过,我相信你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即使是站在前台,他们也只适合给别人当陪衬。他常常在那儿,不引人注意,也无足重轻。
关于汉斯·休伯曼的情况
莉赛尔开始写作时,她绞尽脑汁地回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书籍和文字对她不仅是一部分,更成为生命的全部的?是从她第一次把目光投到那一排排书架上开始的吗?是从饱受折磨的马克斯·范登伯格随身携带着阿道夫·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来到汉密尔街时开始的?是从在防空洞里朗读故事的时候开始吗?是从犹太人最后一次去达豪游街时开始吗?还是从读《撷取文字的人》一书开始的呢?也许,对于她是何时何地开始对书籍和文字感兴趣的,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无从知晓。在我们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之前,先得看看莉赛尔·梅明格是怎么开始在汉密尔街的新生活的,还有她是怎么成了一头小母猪的。
几个月后,莉赛尔不再称养父母为休伯曼先生、休伯曼太太了。罗莎说了一大堆话:“莉赛尔,从现在起,你得叫我妈妈。”她又想了想,“你怎么叫你亲妈的?”
共产主义分子
过去的几年里,这个字眼曾经几次传到她耳朵里。
他走到莉赛尔身边,靠着墙坐在地上,地砖冰凉,坐上去不太舒服。
“得啦,我就算二号妈妈。”她瞟了一眼丈夫,说,“那边那人,”她好像是从手心里抠出一个个词来,再把它们拍紧实了,用力扔到了桌子那头,“那头猪,下流胚,你叫他爸爸就得啦,听懂了吗?”
“你这肮脏的猪猡!”第一天晚上,莉赛尔拒绝洗澡,养母就冲着她大声嚷嚷起来,“你这头肮脏的母猪!怎么还不脱衣服呢?”罗莎喜欢发脾气。事实上,罗莎·休伯曼总是板着脸,这就是她那张皱巴巴的纸板脸的由来。
为什么?
那就是隔一段时间就用硬木勺给莉赛尔来一顿打,再加上一番臭骂。
一个奇怪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