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束了过去二十年来在德国大地上肆虐的瘟疫,”他在表演一种叫做演讲的东西——那是充满激情的技艺高超的表演——告诫人们要当心,要警觉,要寻找并摧毁图谋颠覆祖国的一切阴谋,“共产主义分子!无耻!”又是这个词,是从前听到过的,在那阴暗的屋子里,那些穿制服的人。“消灭犹太人!”
正当莉赛尔觉得恶心准备离开时,那个穿着亮闪闪的棕色制服的家伙从讲坛上走下来,从一个同伙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点燃了下面那堆受尽诅咒的东西。“万岁,希特勒!”
下午4点30分,天气已十分寒冷。
舒马克长长出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
一群人从看台上跳下来,围着书堆继续点火,好像是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周围爆发出阵阵欢呼声。纯日耳曼的汗水开始冒出来,接着,汗水出得越来越多,人们挥汗如雨,如同在汗水中游泳一样。叫喊声,汗水,微笑。我们记住这微笑吧。
演讲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莉赛尔放弃了挤出人群的努力。“共产主义分子”一词引起了她的注意。四面八方纳粹党徒们的附和声如波浪般席卷而过,消失在他们脚下的德国土地上。这应和之声犹如潮水,女孩仿佛踏在潮水之上,反复思考着“共产主义分子”一词。
莉赛尔还在努力从人群中挤出来。
在他们左手边,火焰和燃烧的书籍就像在迎接英雄一样欢舞。
她前面站着个女人,她的一头金发从中间分开,两条辫子静静地垂在肩头。这使莉赛尔回忆起过去待过的那些阴暗屋子,妈妈回答着那些只有一个词的讯问。
围观的人群也高喊:“万岁,希特勒!”
“现在,我们就对这堆垃圾,这堆毒药说再见吧!”
他的第一句话是:“万岁,希特勒!”
“对不起,”汤米·穆勒抱歉地伸出手臂,他的脸又开始抽搐,“我听不见。”这虽然是个小插曲,不过却预示着麻烦将接踵而至。这个麻烦既与汤米有关,也与鲁迪有关。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向元首行举手礼。
死去的弟弟。
人们开玩笑说他们需要暖和一下了。“这堆垃圾就只有这点好处。”
游行接近尾声时,希特勒青年团获令将队伍解散。熊熊的篝火点亮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兴奋不已,再让他们保持队形是几乎不可能的。他们齐声高喊了一句“万岁,希特勒!”就散开了。莉赛尔寻找着鲁迪的影子,可孩子们四下散开后,到处都是穿着制服的人,和高声的呼喊。孩子们都在找自己的伙伴。
“今天是个光辉的日子,”他继续说,“不仅因为今天是我们伟大元首的生日,也是因为我们又一次打败了敌人,我们阻止了他们对我们思想的腐蚀。”
在另一端,隔着模糊不清的火焰,可以看到许多棕色衬衣和做出卐字形状的手。你看不见人,只能看到制服和手势。
他们蹒跚着走到教堂一侧的台阶上,这里没有什么人,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下来休息。
他们没有等我就开始了。
迄今为止,在青年团里,他们都被告知日耳曼人是上等民族,除此外就没有再特别提起什么人了。当然,每个人都清楚犹太人是危害日耳曼理想的要犯。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到共产主义分子,一直到现在,虽然抱有这样政治信仰的人也受到了惩罚。
“莉赛尔!”
然后,他们俩都静静地呼吸着,因为没什么可说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过节了。
人们站在街道两旁看着这些德国青年向市政大厅和广场方向前进。在这样的场合里,莉赛尔忘记了她的亲生母亲和别的困扰她的问题。人群朝着他们欢呼鼓掌,她的情绪也随之高涨。有的孩子向父母挥手示意,可也只敢挥了几下——他们得到了详尽的指示:一直前进,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向人群挥手。
他把身子坐好,抬起脚踝,然后看着莉赛尔·梅明格的脸说:“对不起。”他没有看着她的眼睛,而是看着她的嘴巴说,“还有……”他们的脑海中都是学校操场上那滑稽的一幕,还有他们的打斗,“你知道,我觉得对不起你。”
共产主义分子。
等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天空已经暗下来了。
她扶着他站起来,把他拖到人群后面,那里的空气好些。
莉赛尔在人群中穿梭着,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让她误以为火已经点着了,其实并没有,那不过是人流涌动发出的声音。
挨饿的妈妈,失踪的爸爸。共产主义分子。
一切仿佛在眼前重现。
但是,她选择把注意力转移到路德威格·舒马克身上。“我也觉得抱歉。”
莉赛尔正打算逃离,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讲坛上的一个男人要求大家安静下来,他的身上穿着件亮闪闪的褐色制服,衣服上熨过的痕迹还依稀可见。人们开始安静下来。
“白痴!”那个男孩吐了一口唾沫,转过身来。
橘黄色的火焰在人群中舞动,纸张和印刷品都消失在火光中,燃烧的碎片从书上脱落下来。
莉赛尔再次听到人们叫着那个词。
她不得不挤出人群。
那女孩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天空中的鸟儿都飞了下来。
虽然她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是一种罪恶——毕竟,她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她的三本书——她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燃烧的书籍。我猜想人类喜欢看到毁灭的场景。沙滩上的城堡、多米诺骨牌搭成的房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人类拥有的超凡能力就是把毁灭升级。
越来越多的碎片落在这堆东西的边上,莉赛尔搜寻着鲁迪的影子。这头蠢猪上哪儿去了?
纳粹党的旗帜四处林立,穿制服的人随处可见,挡住了她的视线。没有用,到处人头攒动,无论怎么挤,无论怎么想办法,都无法出去。你只能融入其中,与其他人一起唱着歌等待着篝火燃起。
手推车把它们全运进来了,它们被倾倒在广场中央,上面还浇上了味道挺好闻的东西。有些书、纸张和别的东西滑落下来,又被重新扔回去。从远处看来,它就像一座火山,或是一个降落在广场中间的神奇的不速之客,需要有人将其尽快消灭。
莉赛尔透过人墙中的一条缝隙窥见那堆罪恶的东西还没有被点燃,心里顿时觉得宽慰了许多,她还没有错过这场好戏。人们朝着那堆东西乱戳一气,甚至朝那上面吐痰。这让她联想到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孤苦伶仃,四顾茫然,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没人喜欢他,他只能低下头,把两手插进衣袋里,永远地为自己祈祷。
它们被火光吸引,围绕着火堆飞行——直到受不了火焰的热度。或者,是人类的狂热?显然火焰的热度比不上人类的狂热。
人们兴高采烈地评论着,一起大喊着“万岁,希特勒!”。你相信吗,这让我十分好奇,会不会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瞎了一只眼或是伤到一只手或手腕。只要你不小心在错误的时间把头转向错误的方向,或者靠某人太近,完全有此可能。也许真的有人受了伤。我个人的所见是,这次事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至少没有造成肉体上的死亡。当然,这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带走了大约四千万人的灵魂,不过,这是后话了。让我们还是回到火堆那儿去吧。
她循着声音扭头望去,想找到发出声音的人。噢,天哪,原来是路德威格·舒马克。他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讥笑她或开她的玩笑,或是说点别的话。他只是把她拉到身边,把自己的脚踝指给她看,他在狂欢中受了伤,可怕的污血正从袜子里渗出来。他那一头金发乱成一团,脸上充满了无助的表情,就像一只动物,不是一头灯光下的鹿,不是这么典型或是特殊,就是一只动物,在同类的混战中受了伤,就快要被他的同类踩死了。
路德威格·舒马克想着他正在流血的肿胀脚踝。
浇在上面的东西产生了一股气味,这股味道向站在远处的人群飘过来。大约有一千多人聚集在广场四周,有的站在市政大厅前的台阶上,有的站在广场周围建筑的屋顶上。
当鲁迪所在的队伍走进广场并按照命令停下来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是汤米·穆勒引发的。这个团的其他人都停止了前进,只有他直挺挺地撞上了前面的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