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时常想象着以下对话。
写完这句话后,莉赛尔又修改了几次,觉得很满意。她开始想象自己把这句话从毯子上递给他的情景。她把它写在一张小纸片上,压在那块石头下面。
莉赛尔看看他,好像他在说胡话。“怎么送呢?”
“我告诉过你的,爸爸,是学校的一个修女给我的。”
第六份到第九份礼物
爸爸坐在墙角的地板上,他像往常一样没活儿干。幸运的是,他很快要带着手风琴去科勒尔酒吧了。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女孩朗朗的读书声,是他努力教会了她认字母表。她骄傲地把书中最后那段骇人听闻的文字读给马克斯·范登伯格听。
妈妈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她双手插着腰,威胁莉赛尔要是再这样讲话,就免不了挨耳光了。“要进一个球,”她吓唬莉赛尔,“要不就甭回家了。”
“你还要它吗?”莉赛尔问。
这次她回答了。“我来了,妈妈。”事实上,她是在对马克斯说话。她走近床边,把已经读完的书放到床头柜上,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她低下头看看他,忍不住低声说:“快点醒醒,马克斯。”即使是妈妈来到她身后的脚步声也无法让她停止哭泣,无法阻止她眼中咸咸的泪水滴在马克斯·范登伯格脸上。
“当然。”这个赌马的人咧着嘴笑起来,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吹口哨的人了。“他会从后面冲过来,超过所有对手!”在火车的汽笛声中,他大声叫嚷着。
又快过了一个星期,马克斯第二次醒了,这次是莉赛尔和爸爸在场。他们都看着床上这具躯体发出低低的呻吟。爸爸的身体离开了椅子,尽量往前倾。
“但愿你能如愿以偿。”吹口哨的人得意地笑着,他的想象已经展开——人们在那辆崭新的宝马车里发现这个巡官的尸体——他沉浸其中。
那天下午,她没有吃饭,也没有上厕所,连水都没有喝。她在学校里发过誓,今天要读完这本书,等她读完了,马克斯·范登伯格就会听到并苏醒过来。
“快到外面去玩,”妈妈求她,“你这些话简直让我发疯,快点,出去踢你的足球,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那个足球给她带来了灵感。
那片树叶是片枫树叶,她是在学校的清洁工具柜里发现它的。它落在水桶和鸡毛掸之间。柜子门开了一条缝,那片树叶又干又硬,像片干面包。树叶表面好像高低起伏的丘陵和山谷一样。它不知怎么飘进了学校的大门,又落到了柜子里,就像一颗有叶梗的星星一样。
“那就进两个吧,小母猪。”
“这是什么东西?”马克斯会问,“这堆垃圾是什么?”
接下来是一片云。
进屋后,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把球拿给马克斯看了看,然后把它放到床脚。
“不要,谢谢。”鲁迪小心地用脚碰碰它,好像这是一具动物尸体,而且还是死了很久的动物。
“对不起,”她说,“这算不上什么。可是等你醒来的时候,我会把它的故事讲给你听。我会告诉你,在天色最暗的那个下午,那辆车没有开车灯,直冲过来压扁了它,车上下来个人对着我们大喊大叫。后来他又向我们问路,他的脸皮可真厚……”
你怎么能把一片云送给别人?
这是马克斯的归来,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他醒了吗?”
一条丝带。一颗松果。一粒纽扣。一块石头。
“它就像一头白色的巨兽,”她再次坐在床边时,对马克斯描述着,“它是从山那边飘过来的。”
二月下旬的一天,她站在慕尼黑大街上,看到一片巨大的云飘过山顶,像一个白色的怪兽。它爬上山后,把太阳都遮住了,这使它变成了一头有颗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在俯瞰着小镇。
他瞥了她一眼,却没有认出她来。那双眼睛在研究着她,仿佛她是一个字谜,然后,又闭上了。
“当然,妈妈。”
他轻轻用手敲敲她的脑袋。“记在心里,然后写在纸上。”
第五天,马克斯睁开了眼睛,可惜只有一小会儿,这让他们兴奋不已。他看到的全是罗莎·休伯曼(这该是一个多么吓人的幻觉),她正把一大勺汤往他嘴里灌。“往下咽,”她劝他,“甭多想,咽下去。”妈妈把碗递过来,莉赛尔想再看看他的脸,可是却被喂汤的人挡住了视线。
他往家走时,莉赛尔把球捡起来,夹在了胳膊下面。她能听到他在大声喊她。“嗨,小母猪。”她停下来。“小母猪!”
“要是你想要的话,我还有一辆没轮子的自行车。”
“那你认为第七道会赢吗?”
“过来吃点东西!”
鲁迪耸耸肩。“我拿这个被压成狗屎一样的球来干什么?没法再往里头灌气了,懂吗?”
“垃圾?”在她的想象中,她会坐在床边说,“这些可不是什么垃圾,马克斯,是它们唤醒了你。”
她没有搭理。
开头几天,她坐在一旁,对他讲话。她生日那天,她对他说,只要他醒来,厨房里就有一个大蛋糕在等着他。
深夜里的一份记录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我明白。”她说。
他头上羽毛似的头发变成了细细的树枝,他光滑的脸变得粗糙。她需要的证据还存在,他还活着。
莉赛尔考虑了一下,还是跑到泥泞的大街上去对付鲁迪去了。
她没有把这片树叶像其他礼物一样放在床头柜上,而是把它别在紧闭的窗帘上,然后读完了《吹口哨的人》的最后三十四页。
那两张报纸来自一个冰冷的垃圾箱的深处(和以前的那些报纸一样)。那张平整的糖纸早已褪色了,是她在学校附近发现的。她把糖纸举到亮处看了看,上面还残留着一点鞋印。
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途中,莉赛尔都寻觅着别人扔掉的,却可能对一个垂死的人有价值的东西。最初,她还是怀疑这些东西是否有用。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能给人带来多少安慰呢?水沟里的一条丝带,大街上落着的一颗松果,丢在教室墙边的一粒纽扣,河里捞上来的一块扁圆的石头,虽然这些东西没有多少价值,可至少显示出对他的关心。马克斯醒来后,这些东西可以为他们提供谈资。
那天早晨,维也纳的空气在火车车窗周围弥漫升腾。人们都是准备乘火车上班的,忙碌而焦急,一个谋杀犯却在吹着欢快的曲子。他买完车票后,和同行的乘客、检票员彬彬有礼地打过招呼,甚至还把坐位让给了一位老太太,又和一个赌马的乘客谈论起美国的赛马来。这个吹口哨的人喜欢与人攀谈,以此来骗取别人的喜欢和信任。他在杀害他们、折磨他们、拿刀子捅他们的时候,还在和他们说话。只有没人和他说话时,他才会吹口哨,这就是他每次杀人后喜欢吹口哨的原因……
当罗莎转过身时,莉赛尔不需要答案了。
“别耍贫嘴!”
这根羽毛很可爱,它被夹在了慕尼黑大街教堂的门缝里。莉赛尔看到一截羽毛歪歪扭扭地伸出来,就赶紧把它拽了出来。羽毛的左侧是漂漂亮亮的,可右边却是前面整齐,后半截被挤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只能这样来描述它了。
第二份到第五份礼物
她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在外面的世界里,莉赛尔每天放学后都冲回家,盼望能看到一个好一点的马克斯。“他醒了吗?他吃东西了吗?”
一根羽毛。两张报纸。一张糖果纸。一片流云。
“让你的自行车见鬼去吧。”
“看,”莉赛尔急促地喘着气,“快醒醒,马克斯,快醒醒。”
“来得正好,臭脚。”他用足球场上一贯的招呼方式来欢迎她,“你跑到哪儿去了?”
《吹口哨的人》的最后一部分
“好的,妈妈。”她刚要打开门,又嘱咐妈妈,“要是他醒了,你一定出来叫我,好吗?就假装有什么事,就像我干了坏事一样尖叫,大声骂我。所有人都会相信的,别担心。”
厨房里也没有蛋糕。
汉斯抬头仰望天空,说他也有同感。“你应该把它送给马克斯,莉赛尔。看看你能不能把它留在床头柜上,就像其他东西一样。”
“你看看那边吧。”她对爸爸说。
后来,爸爸建议她可以给马克斯读读书。“来吧,莉赛尔,你这些天读书很有进步——不过,这本书是怎么来的对我们还是一个谜。”
莉赛尔伸手把它夹在手指里旋转起来。
“上帝啊,”汉斯无法掩饰怀疑的语气,“哪个修女会给你这种书?”他起身过来,吻吻她的前额,“再见,莉赛尔,我得去科勒尔酒吧了。”
莉赛尔唯一能做的,只是看着这个球被压烂的球皮。这是众多礼物中的第一份。
“再见,爸爸。”
她没有这样做。
他没有醒。
“是的,妈妈。”
“你到底想不想要?”
那一定是女孩偶尔不在他身旁的时间里,因为我看到只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我跪下来,准备把双手插进毯子里,却感到里面传来了一种复苏的活力——一股巨大的抗拒我的力量。我缩回手,还有许多人在等着我,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被打败是件好事。离开屋子前,我甚至闭上双眼,让自己平静了片刻。
玩具士兵埋在离汤米·穆勒家不远的一片泥巴地里。它的外表残破不堪,可对莉赛尔来说,这就足够了,虽然它受了伤,可还是能站起来。
后来,我意识到,在那段时间,我的确拜访过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她明白。
爸爸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抗议的动作。“我知道,我知道,”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不过……”他字斟句酌地说,“别被抓住了。”这句话出自一个偷回了一个犹太人的男人之口。
“莉赛尔!”
从她站着的地方,最后听到的是鲁迪·斯丹纳这只蠢猪的笑声。
一个玩具士兵。一片奇妙的树叶。一本读完的《吹口哨的人》。一段沉重的忧伤。
半小时后,他们的足球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小汽车压扁了。小汽车在这条街上可是个稀罕物。莉赛尔找到了送给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第一件礼物。眼看足球没法补好了,所有的孩子心里都不痛快,怏怏不乐地回了家,只剩下那个肚子瘪瘪的足球躺在寒冷泥泞的路上。莉赛尔和鲁迪弯下腰,看着这个破球,它的一侧裂开了一个大洞,像一张嘴。
从这天起,莉赛尔大声朗读起《吹口哨的人》这本书来,对象是躺在她床上的马克斯。让人扫兴的是,她必须不断地跳过一些章节,因为有些书页粘到一块了,书还没有完全干透呢。她坚持读着书,一直读到快到书的四分之三的地方。这本书有三百九十六页。
第十份到第十三份礼物
要不就把他摇醒。
妈妈拉住她。她用双臂抱着莉赛尔。
汉斯重新坐到椅子上。
快点醒来啊她想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