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刚来时,只能猜想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才遭此厄运的,反过来,他们也想知道同样的事情。他们的头儿,拜芮恩·舒派尔中士直截了当地问他这个问题。汉斯讲了面包、犹太人和皮鞭的故事,这个圆脸的中士爆发出一阵大笑。“你还活着,真是走运。”他的双眼也是圆的,他总是不断地擦拭着眼睛,他的眼睛要么是过度疲劳,要么就是有毛病或是被烟雾和灰尘感染了。“要记住,这里的敌人不在你面前。”
“你怎么样,休伯曼?”中士问他,他的肩头上还在冒烟。
大约两小时后,他从一幢楼里冲出来,身后是中士和另外的两个人。他没有留神脚下,一下子被绊倒在地。当他爬起来时才看到别人都愁眉苦脸地看着那个绊倒他的障碍物,他才反应过来。
几个月后,在这个混乱的地方,内霍德·苏克尔将死于非命。他是死在汉斯·休伯曼的坐位上的。
有时,被喊的人叫沃夫冈。
“哦,”一只手把他拉开了,“习惯了就好了,休伯曼。”
它倒在离他们的脚后跟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水泥闻上去还有点新鲜的味道,一股烟尘向他们袭来。
他们在街上走不多远,就看到一个嘴里叫着“鲁道夫”的女人。她看到了这四个人,就从烟雾中走到他们面前。她的身体虚弱,哀愁压得她直不起腰。
天空是白马身上的那种灰色。
他花了好久才写下了这几个字。
“你们看到过我儿子吗?”
直到汉斯把他放在一片被水泥覆盖的草地上,这才发现老人已经断了气。
这里一切都好。我希望你们也都好。
“真该死,休伯曼!”一个声音从火焰中挣扎着冒出来,后面紧跟着三个人。他们的喉咙里呛满了烟尘,哪怕他们跑过了街角,远离了残骸的中心,那座倒塌的建筑物的烟尘依然冒着白色的热气紧跟在他们身后。
“老天爷,”又是一阵咳嗽,他使劲扯扯眼罩,伸手掸掉糊在上面的灰尘和汗水,“你对这鬼东西没办法。”
他们同时想到了那具尸体,但中士不能让自己告诉她,或是给她指出那个方向。
“有幢楼倒了,刚好倒在我们后面。”
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都没有被送上战场。亚历克斯去了奥地利,在维也纳的市郊的一所军队医院里服役。考虑到他擅长缝纫,他被安排去干至少与他的职业有关系的一项工作。每个星期,一车一车的军服、袜子和衬衣被运到这里,他就负责缝缝补补破烂的地方,哪怕它们只能被当做内衣送给在苏联挨冻的士兵。
随着战争向德国本土的纵深推进,汉斯将知道自己这帮人会以同样的方式开始工作。他们在卡车边集合,然后由中士告诉他们哪些地方在休息时被炸了,下一个目标可能是哪里,谁和谁一起干活。
“格斯特尔格斯特尔斯德伯!”
他们值勤的途中看到一位老人步履蹒跚、毫无防备地在街头穿行。等汉斯固定完一处建筑后,转过身,看到后面那位老人,他正冷静地等着他们回来。他的脸上有一点血迹,鲜血正顺着喉咙和脖子往下流。他穿着一件深红色领子的白衬衣,手里抱着他自己的一条腿,仿佛那是他身旁的一个东西。“你能帮我支起来吗,年轻人?”
各种危险聚拢一起,灰尘、烟雾和呼呼燃烧的火苗,受伤的人们。汉斯·休伯曼和这个小队的其他人一样,急需忘掉这可怕的一幕。
他们瘫倒在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不停咳嗽,不停地咒骂着。中士重复着刚才那句话。“真该死,休伯曼!”他擦擦嘴巴,好让嘴巴放松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封完整的家书
弯着腰的女人还抱着一线希望,她连走带跑,嘴里喊着:“鲁迪!”
“汉赛尔!”
干这项工作时最痛苦的是听到人的叫喊声。
他的双手紧紧插在瓦砾堆中,嘴里全是渣滓,两片嘴唇上是结成硬壳的尘土。他的制服上没有一个口袋,没有一根线,没有一处褶皱不被灰尘覆盖的。
“斯蒂芬尼!”
“你们看见我的沃夫冈了吗?”
四个人身上都沾满了灰色和白色的灰尘混合物。他们起身准备继续工作时,已经辨不出身上制服的颜色了。
这个时候,汉斯·休伯曼想到了另一个鲁迪,汉密尔街上的那个鲁迪。他对着模糊一片的天空祈求,请让鲁迪平平安安的吧。他的思绪自然而然飞到了莉赛尔、鲁迪和斯丹纳一家,还有马克斯的身边。
亲爱的罗莎和莉赛尔:
一个必要的解释
内霍德·苏克尔的坐位在左边那排的中间。
尸体躺在一片尘土上,他的双手正摸着耳朵。
爸爸的肺里充满了空气。
LSE是空军特勤队的缩写
“没有,长官,我猜只有两层。”
那是一具脸朝下趴着的尸体。
十一月末,他第一次尝到了真正的空袭的硝烟。卡车被瓦砾团团包围,他们跑来跑去大声叫喊着。大火熊熊燃烧,被烧毁的建筑一堆一堆坍塌下来,大楼的框架倾斜了,还在冒烟的炸弹像火柴棍似的立在地面上,整个城市烟雾弥漫。
“他有多大?”
是一个男孩。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
一连几个小时,他们都忙于灭火,想方设法支撑起一幢建筑物不让它倒下。有时,建筑物的一侧被炸毁了,剩下的部分就像胳膊肘一样伸出来。这是汉斯·休伯曼的强项。他喜欢用还在燃烧的房椽或是破烂的水泥板把这些胳膊肘支撑起来,或者给它们提供点可以倚靠的东西。
汉斯只能指指地上。
亲爱的罗莎和莉赛尔,他开始写道。
他们仿佛都尝到了啤酒的味道,它滋润了他们干得冒烟的嗓子,缓解了烟雾的味道。这是一场美梦,无法实现的美梦。他们都清楚要是街上真有啤酒在流淌的话,那也不是真正的啤酒,只会是一堆像奶昔或者稀饭的东西。
中士走到布鲁诺威格身边,用力拍着他的胸口,又啪啪地一阵猛打。“这下子好多了,你身上的灰尘太厚了,我的朋友。”布鲁诺威格笑起来,中士转身对他的新兵说:“这次你在前面,休伯曼!”
他们身后,一幢建筑呻吟着倒下来。
女人挣扎着要往前走,拜芮恩·舒派尔拦住了她。“我们刚从那条街过来,”他向她保证,“那边没有他。”
“十二岁。”
LSE的工作就是空袭时留在地面,负责灭火,支撑起建筑物的围墙,救援空袭中的被困人员。汉斯很快发现这三个缩写字母其实还有另外的一个解释,他们小分队的人第一天就告诉他了,这三个字母实际上是收尸队的缩写。
汉斯·休伯曼这一组有四个人。他们排成一行,拜芮恩·舒派尔中士冲在最前面,在烟雾中已经无法看清他的双手了,他的后面是凯思勒,然后是布鲁诺威格,最后才是休伯曼。中士抱住水管灭火,另外两人把水浇在中士身上降温,休伯曼用水淋他们三个,只是为了更保险。
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擦了擦脸,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真想他们轰炸酒馆时在场,我太想喝杯啤酒了。”
“我知道这些,问题是,它有多高?肯定有十层高。”
他们的手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个手印。
一个悲伤的小注释
噢,耶稣啊,噢,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啊。
汉斯抱起他,把他送出了这阵灰雾。
余下的时间里,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尽量不去想呼唤亲人的人们那遥远的回声。
汉斯·休伯曼的位子在最后,阳光直射进来。他很快明白要当心车里任何一个方向扔来的垃圾。汉斯因为会躲避烟头而获得了特别的尊敬。它们飞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熄灭呢。
几小时后,他洗漱完毕,吃过饭,想了一会儿。他打算写封信回家介绍一下详情,可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迫使他写得非常简短。如果能够回家的话,他愿意到那时再向她们口述剩余的部分。
汉斯正要问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脸庞清秀的年轻人,他的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微笑,这个人叫内霍德·苏克尔。“对我们来说,”他告诉汉斯,“敌人不在山那边或者别的哪个方向,他们就在我们周围。”他把注意力转到正在写的一封信上,“你会明白的。”
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每个人在车上都有一个固定坐位。
他们对其他人讲起这事时,他躺倒在地上。
“下面怎么样?”有人问。
爱你们的爸爸
有时,一个人顽强地在烟雾中穿行,嘴里只喊着一个词,通常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随着烟尘逐渐散去,人们在只剩下残垣断壁的街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嘴里叫着这些名字。有时候,这一幕会以两个人满身灰尘的拥抱结束;有时候,是以双膝跪下的号啕大哭而剧终。这一幕一幕的戏剧一小时又一小时地重复上演,就像一个个等待发生的甜蜜而酸楚的梦。
当汉斯·休伯曼手里还抱着那位老人时,我访问了小城的这条街。
所有人都靠在墙上。
汉斯开始被派到了斯图加特,真是具有讽刺意义,后来又去了艾森。他干的活是在后方的人最不愿干的,当LSE。
汉斯朝他不自在地点点头。
即使是没有轰炸的日子里,还是有许多工作要完成。他们会开车穿过被轰炸的城镇,清理废墟。卡车里坐着十二个没精打采的人,所有人都随着崎岖不平的路面上下颠簸。
“什么事情?”有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