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装特别想和她聊,我先说到了一些我不是特别关心的话题——为什么马尔切洛说,是你把他弟弟毁掉了?你对米凯莱做了什么?然后我要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就好像只是想说说笑而已,但我的目的是一步步让她说出心里话,我要问她一个我最在意的问题:关于尼诺,有什么事情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我没告诉他,莉拉觉得他是一个爱撒谎的叛徒。我知道那没有用,他一定会笑起来。但我怀疑,莉拉暗示他不值得信任,肯定有什么更具体的原因。那是一种迟缓的怀疑,夹杂着一丝不情愿,我没有任何意愿把这种怀疑转化成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现实,但无论如何,怀疑一直在持续。因此,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先去了我母亲那里,然后在下午六点去了莉拉家里。我的两个女儿在佛罗伦萨她们父亲的家里,尼诺和他家人(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你的家人”)去参加他丈人的生日聚会了。至于莉拉,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家,恩佐有事要去阿维利诺的亲戚那里,他把詹纳罗也带去了。
她在说话时,一直在摸自己的额头,抱怨天气太热,还有她早上起来轻微的头疼,到现在还没消退。我明白,她一方面想让我放心,一方面又向我展示出,她每天工作和生活背后的一些事,在新旧城区的街道上,在那些房子里发生的一些事情。一方面,她好几次都否认这里很危险,另一方面,她又说了各种各样的犯罪:勒索、殴打、偷盗、放高利贷和恶性报复。曼努埃拉的那本秘密的红本子,在她死了之后开始由米凯莱掌管,现在是马尔切洛掌管——因为不放心,他从他弟弟手里要了过来。马尔切洛现在也掌管着他们家所有合法和非法的生意,也包括和警察局的交涉。她忽然说:“好几年前,马尔切洛把毒品带到了城区,我想看看,这事儿怎么收场。”还有类似于这样的句子。她脸色很苍白,一边用裙摆扇风。
我肚子里的孩子很不安分,我说,这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莉拉抱怨肚子里的孩子太折腾,在她肚子里不停地拳打脚踢。为了让肚子里的孩子平静下来,莉拉想去散散步。但我去的时候带了点心,还煮了咖啡,在那个面朝大路、非常简朴的房间里,我想坐下来和她心平气和地谈谈。
后来,我和尼诺为这事儿吵了一架。我说他不应该那么出言不慎,尽管他信誓旦旦地否认,但我确信,他一定是对他同事的妻子说过那些话。尽管我习惯把一切都埋在心里,那次我也忍不住发脾气了。
莉拉很不情愿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她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她说,她肚子的感觉就像喝了好几升汽水儿。她说,奶油蛋卷的味道让她受不了,平常她很喜欢吃,但现在她觉得那味道太糟糕了。“你知道马尔切洛是什么人。”她说,“他从来都没有忘记我小时候对他做的,但他是一个懦夫,不敢当面把话说出来,他表面上装作是一个善人,一脸无辜,但却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这时候,她用那个阶段她常用的语气,就是热情里夹杂着一丝不恭,她说:“你现在是个阔太太了,你不要再操心我的那些烂事儿了,跟我说说你母亲怎么样了。”她只想和我聊我的事儿,但我没死心,说完我母亲的身体,还有她对埃莉莎还有我两个弟弟的担忧,我又把话题扯到了索拉拉兄弟身上。她用满是讽刺的语气说,叹了一口气说,男人最热衷的事儿就是搞女人。她笑着解释说:“不是马尔切洛——虽然他也一样——我说的是米凯莱,他后来发疯了。他一直以来都对我有意思,他对我影子的影子都会穷追不舍。”她特别强调地说了“我影子的影子”。她说,因为这个缘故,马尔切洛才很生她的气,威胁了她,他无法忍受她像对狗一样对待米凯莱,用绳子拴住他带上街去遛,他觉得这很丢脸。她说这些时,依然在笑,她后来忽然冒出来一句:“马尔切洛以为自己能吓唬到我,真是的!唯一真正让人害怕的人是他母亲,你知道她后来的下场了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比其他时候说了更多他们的事儿。过了很漫长的一刻,因为烦躁不安,也因为疲惫,也可能是因为她的选择——我不知道——莉拉把话题扯开了。我意识到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她还是在我脑子里填满了各种各样的影像。我早就知道米凯莱想要她——他用那种非常抽象、偏执的方式想要她,这种欲望折磨着他,很明显,她利用这一点让他趴下了,但她提到了她“影子的影子”,让我马上想到了阿方索。阿方索特别像她的影子,在千人军街的那家店里,阿方索穿着那条裙子时我仿佛看到了米凯莱——一个被迷惑的米凯莱,他掀开了那条裙子,把阿方索揽到自己怀里。至于马尔切洛,忽然间毒品已经不是我通常想的那样,只是那些富人们休闲的游戏,我感觉毒品已经转移到了教堂旁边的小花园里了,已经变成了一条毒蛇,毒液慢慢渗入到我的两个弟弟、里诺,也许还有詹纳罗的身体里。这条毒蛇会杀人,会把钱带到曼努埃拉·索拉拉那里,那个红本子先是由她保管,后来经过米凯莱又交到马尔切洛手上,现在那个本子应该在我妹妹家里,在我妹妹手上。我又一次感到莉拉说话的那种魅力,她用短短几句话就能激起很多想象。她很随意地说着,说几句,停下来,让那些场景和情感慢慢浮现出来,她不补充别的。我有些凌乱地想:我错了,我到现在在写作时,我只是写出了我所知道的。我应该像她说话那样写作,我要留下漩涡,我要建立一些桥梁,但并不完全描述出来,我要强迫读者去注视流水。马尔切洛·索拉拉、我妹妹埃莉莎、西尔维奥、佩佩、詹尼、里诺和詹纳罗很快掠过我的脑海,还有跟在莉拉的影子的影子后面的米凯莱,我想象着帕尔米耶里太太的儿子的血管——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现在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血管和尼诺带到塔索街上的那些人的血管全然不同,和马丽娅罗莎家里的那些人的也不一样。现在我想起来了,马丽娅罗莎的一个女性朋友病了,后来不得不去戒毒。有人可以幸免,有人会死掉。我不知道我大姑子现在在哪儿,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很努力地从脑子里抹去那些影像:男人之间放荡的性交,插入到血管里的针管,欲望和死亡。我试着和她继续聊下去,但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那个午后的炎热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记得我的腿很沉重,脖子上全是汗水,我看着厨房墙壁上的钟,那时候刚刚七点半过一点。在灰暗的灯光下,我感觉自己再也不想提到尼诺,比如问坐在我面前的莉拉:关于尼诺,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她知道很多,甚至太多了,她本可以让我想象一些再也无法抹去的场景:他们曾经一起睡觉,一起学习,她帮助过他写过文章,就像我帮他修改文章一样。我忽然感到一阵嫉妒和醋意,让我很痛苦,我尽量把这些话压制下去了。
或者,把这些话压下去的,是这栋楼和大路底下的轰隆声,就好像大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卡车向我们的方向开来了,就好像这些卡车马力十足,开到地下,在这栋楼房的地基下横冲直撞。
她提到的所有事儿,只有毒品让我印象深刻,尤其是她提到毒品时,用了那种非常鄙夷的语气。在那段时间,对于我来说,使用毒品很正常,在马丽娅罗莎家里,有时候在塔索街上的房子里,经常有人会吸。我自己从来没吸过,除了出于好奇,抽过几次大麻,但其他人这样做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我当时出没的那些场合,还有来往的人,大家都觉得这些没什么大不了。就这样,为了和她聊下去,我提到了这些使用非法毒品的人,还特别举了在米兰时的例子,在马丽娅罗莎看来,使用非法毒品是个人享受的众多渠道之一,是一种文明的释放形式,可以让人打破禁忌。莉拉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释放什么?莱农,帕尔米耶里太太的儿子两个星期前吸毒死了,他们在小花园里找到了他。”我感觉,我说的那个词——释放,还有我说这个词时赋予它的正面价值,激起了她极大的反感。我一下变得很不自在,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他会不会是心脏病发作了呢。”她回答道:“是海洛因发作了。”她草草结束了话题:“不说了,我好烦,大星期天的,我不想说索拉拉兄弟的那些烂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