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车门,往外哗了口痰。
“我……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说说看。”
在这一刻,尼曼可不想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很严峻,很凝重,甚至是有些狰狞。警长用袖子抹了抹额头,静了下心说道:“对不起。这个案子真是一团糟。已经有三起凶杀案了,凶手还再继续。每分钟、每个信息都很重要。那些旧文件现在在哪里?”
“很抱歉,但是我没时间跟您解释。我建议您仔细回想一下对他说的话,您可能无意间掌握了关于这个案子的重要信息。”
“好吧。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把这些都跟你的那位中尉说过了。你还是冷静点。再说,我揭露的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城市任何人都可能对你提起这件事。这是众所周知的,甚至地区报纸上都在谈论。”
“真的没有了。我保证。”
“谢谢,医生。”
“是的,当然。那又怎样?”
尚普拉惊恐地说:“狗……狗?”
“这倒是。你没有试着去查阅那些新发现的文件吗?把它们与你已经在官方文件上看到的对比一下?”
“没有。真的,我……”
尚普拉踱了起来,似乎又有些激动。“副本……或是原件。那些资料里,高约瓦可能用假的出生记录偷换了真的。那么,真正的原件就是在他格柜里发现的那些。”
“是的,有可能。”
“后来这两个人就死了。”
“有可能。”
“没人跟我说过这件事。警察没有调查吗?”
“他有没有更具体的问题?”
尼曼走向大门。
“你想他会不会甚至在你之前就看到了?”
警长站起身。“你还对于斯诺说什么了吗?”
尼曼站定在医生面前。“茱蒂特·埃洛尔这个名字会让你想起什么吗?”
是他自己的幻想让年轻的中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尼曼递过他的三色条纹警员证。“皮埃尔·尼曼警长。我是为了盖侬的谋杀案来见您的。”
“该死的,你想说什么?”
警长直起身。“那你到现在才说?眼看昨天又发现一具尸体?”
尚普拉奇怪地扭动着,好像身上的羊毛开衫让他发痒。“没有,我……我不敢。你不了解我们城市的背景。切纳塞是大学精英人物,你明白吗?他是这个地区最富盛名的眼科医生之一,是一位伟大的教授。而我,我只是这四堵墙的看守……”
尼曼想到于斯诺去医院查阅了档案。那些资料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最让他感兴趣。他转换了话题:“切纳塞和这整个案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于斯诺离开这里就直接去了他家?”
“你认为切纳塞会不会查阅了跟你一样的资料,官方的出生文件?”
尼曼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加速了。“雇员叫什么?”
“没有。这只是小事一桩,一个管理细节而已。再说,可能的嫌疑人艾蒂安·高约瓦已经死了三年了。事实上,好像只有我对这件事感兴趣。”
尼曼还记得校长前厅里的肖像照片,那些满脸微笑的年轻优胜者,拿光了所有的奖杯和奖牌。他似乎也看到了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照片和高约瓦感怀奥林匹亚的长篇巨著。这些元素会不会是在编织一个特殊的真相?
皮埃尔·尼曼没有回答。“您对于斯诺说了什么?”
“没有。”
“就是那第二位受害者?”
“要来杯咖啡吗?”
“可你想知道什么……”他搓着手,动作有些粗暴显得既冷静又害怕。“那好吧……看来我最好还是清醒清醒,是不是?”
所长立刻又局促起来。“埃德蒙·切纳塞对我跟你说的孩子很感兴趣……”
“我认为是这样的。”
“您的回答把他引去了埃德蒙·切纳塞家。”
“菲利普·赛迪呢?”
尚普拉好像很忧虑,雨水反射出细细的光线,在他苍白的头发上蜿蜒着。他注视着挂在尼曼腰部的手铐和枪,然后抬起头,“天哪……我只是回答他的问题而已。”
他接下去说:“你没有问他治疗意见吗?”
尼曼没再逼问,他刚明白了故事的另一面。尚普拉没有回去核对被高约瓦偷走的资料,是因为他害怕发现一个关于大学教授的事实。这些大学教授掌控着这个城市,手里握着像他一样的人的命运。
尼曼想起端在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几乎没感觉到烫,好像他的身体已经只是一台紧张运转的机器,只想找到最不起眼的迹象,最细微的一点灵光。他问:“您有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个现象?”
“切纳塞是……其实,他是研究所的正式医师。他清楚了解孩子们的遗传病,所以,发现病童与他们的嫡系或旁系表亲们非常不同时很惊讶。再者说,他热衷于遗传学。他认为某些遗传现象能通过人类瞳孔看出来。某些方面来说,切纳塞很特别……”
尚普拉往后退了几步,好像想强调这件事有多么不可思议。
“死了?就这么死了?不可能……这……”
医生明白了,似乎找回了笑的力气。“狗对单独生活、享受不了任何外部援助的盲人来说,是很有用的。我们中心配有完善的住宅自动化管理系统,碰到最微小的障碍,我们的病人都会被通知到,受到正确引导……不需要狗。”
尚普拉又在厨房走来走去。他试图保持漠不关心的态度,但声音里透出紧张,“这就是非常奇怪的地方……那些文件只存放在一个人的私人格柜里,他是图书馆的雇员。”
尼曼告别震惊的医生。他转过身,跨过门槛,扔下一句话:“最后一件事,医生:我没看见狗,也没听见狗叫。这里没狗吗?”
“在调查过程中,专家们有个奇怪的发现。他们找到些出生记录,是五十几年间婴幼儿出生情况的资料的头几页,余下的部分就没有了,就好像……好像是它们被偷走了。”
“高约瓦是不是只偷了副本?”
“这两年来,我都在做此项研究。我首先确定了那些冠军是不是来自一个家庭,是不是兄弟姐妹。我还去了民政局、市政府……所有那些孩子都是一条血脉。接着,我仔细研究了他们的家族谱,在妇产科核对了他们的医务资料,甚至查阅了他们父母、祖父母的资料,就为了能找到些特殊的线索和迹象。可惜没有找到什么决定性的东西。然而,他们某些人的祖先都是遗传病基因携带者,就跟我治疗的其他家庭一样……这很奇怪。”
“我想是的。”
尚普拉在厨房踱了几步,地板发出冰冷的回声。他继续说:“我还问了大学医院的医师和产科医生,那时我得知了另一件不寻常的事。大概五十年来,在大山上或山谷周边的村落里,婴幼儿死亡率很不正常,许多孩子出生后不久就突然死亡了。可是按传统来说,这些孩子应该是非常健壮的。事情好像颠倒了,明白吗?大学里瘦弱的孩子像魔术一样变得很强壮,而农民的子女正变得越来越虚弱……我还研究了饲养员或水晶玻璃器皿雕刻工们突遭死亡的孩子资料,但没有获得任何结果。我和大学医院的工作人员及几个研究员谈过,他们都是基因专家,但没人能解释这种现象。后来我就放弃了,可还是感觉不安。怎么说呢?就好像大学的孩子偷走了产房里小邻居们的生命能量。”
医生犹豫着。
“视网膜色素变性、色盲……”
警长感觉像走在磷光闪现的木藤森林里。在窗户对面的墙上,他又注意到另外几幅画。这次画的是些风景:有线条混乱的大山和彩色蜡笔勾勒的河流,庞大的动物身上长着巨大的鳞片和多余的脊椎骨,好像源自石器年代,而那时的人类就像老鼠的大小。“我想您的研究中心只接收盲童。”
“忘掉我刚跟你说的话吧,那不是很科学,简直是荒唐。”
突然,一阵脚步在大理石地板上嗒嗒作响。警长明白屋子这么空旷的原因了。这是一个声震结构建筑,便于让人利用每一丝声响来定位。他转过身,发现一个留白胡子的健壮男人。他像是位可亲的老人,红红的面颊,睡眼惺忪,穿着沙黄色的长袖开衫,看上去很和善。“我是尚普拉医生,研究所所长。”健壮的男人低低地说,“这个时间你来干什么?”
警长又回想起那个男人布满斑点的额头。“特别”,这个词非常适合他。尼曼似乎还看到了于斯诺的尸体,被酸性溶液吞噬着。
“再想想。”
“是的。”
尼曼看不出这些信息怎么能与他的案子结合起来。“您对于斯诺还说了其他什么吗?”
“对,又是为这个。我只想问您关于艾里克·于斯诺中尉第一次拜访的情况。我想,您给他提供了案件的关键信息。”
尚普拉惶恐地看了眼警长,他的嘴唇在颤抖。“高约瓦,艾蒂安·高约瓦。”
“请您再说详细点。”
盲人研究所是位于塞特罗山脚,在大雨浇灌下闪着光辉的,看上去很亮堂。
所长扬了扬眉,微微平息后,又靠在不锈钢桌上。“又放回医院的地下室了。信息录入电脑前,档案都放在一起。”
医生耸耸肩,摇动着杯里的咖啡。“他问我关于我们这儿治疗疾病的事。我跟他说大多都是遗传病,我的大部分病人都来自盖侬。”
“毫无疑问。很多孩子都在我的研究所接受治疗,不管是走读生还是寄宿生,都来自这个城市。特别的一点是,他们都出身大学教授和研究员家庭。那是精挑细选的精英团体,因而很孤立。”
这也许是荒唐,但尼曼敢肯定,那些超智能儿童的神秘不会是个巧合,那只是噩梦的一个环节。
他们走进一间宽大的厨房。家具和器皿都是不锈钢的,四周闪亮的墙壁让人想起太平间或灵堂的墙壁。
“不完全是他们,还有些是关于他们父母或祖父母的。就是这个细节让我感到困惑。因为当我调查的时候,我自己也查到了那些文件。可是,官方文件并没有丢失,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吗?”
所长低下眼睛,绯红的脸上满是汗水。
警长加重语气重复道:“真的没了吗?”
“又是为这个?”
“不,”尚普拉一惊,“还有其他事。今年夏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虽然很小却又让人不安……七月,盖侬医院进行了大规模翻新,牵涉到档案室的信息设备配置。为了评估信息的采集工作,一些专家去查看了地下室。那里塞满了沾满灰尘的旧文件。就这样,他们又调查了医院的其他地下室,老大学的地下室,尤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图书馆的地下室。”
他努力平复心情。“没了吗?”
“有。他问我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我简单地解释说是隐性基因遗传。”
现在是凌晨两点,没有一丝灯光。警长按了门铃,眼睛望着大房子周围长长的斜坡草坪。他看到围墙边缘,一些光电元件固定在小接线柱上,形成了一个隐形警报网。可能并不单是为了防小偷,更是为了在盲人们走远时提醒他们。
“这种孤立足以解释这种遗传疾病的反复出现吗?”
警长疑惑地问道:“这些孩子本该患病的,是这样吗?”
所长转过身来,靠近他。“不只,我们接收所有类型的眼部疾病感染病例。”
“还没有这么肯定。但按照逻辑,这些孩子应该会有体质上的缺陷,就像研究所里的孩子那样。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相反,这些小天才们好像一下子偷走了这个社区所有体质上的天赋,把基因缺陷都留给了别人。”尚普拉眯眼看了下尼曼,“你不喝咖啡吗?”
尼曼点点头。他跟着老人的脚步,走在一条嵌着高高的窗户的走廊里。几道闪电忽然划出耀眼的闪光,随后周围再次被黑暗笼罩,只有几丝雨水的细微反光。
“请继续说。”
走出大门后,尼曼掉过头,看着在雨中闪闪发光的明亮大楼。从昨天早上开始,他就以不存在的狗为借口避免来研究所。由于胆怯,他把于斯诺派来这里,为了些只在他脑海里狂吠的幽灵。
尼曼含糊地回应了一下,目光无法从这些独特的画作上移开。粉状的边线,好像是被画笔碾碎似的,色彩明快、粗暴、有力,好像是线条和色调的战场,但画里又能透出某种柔美,透出一种古老儿歌的感伤。
尼曼仔细整合着这些信息。虽然还无法解释,但他再次预感到这些信息让他离案子的核心关键又近了一步。
那个男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背。“来,咖啡会让你感觉好些的,你看上去不是很舒服。”
“是啊,导盲犬。”
所长表示反驳:“我不喜欢你的语气,警长。请不要把我与你的那些嫌疑人混为一谈。首先,我正在跟你说一个管理层面的细节,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怎么能看出这和盖侬的谋杀案有关呢?”
“这些文件是在哪里找到的?我的意思是,确切点?”
“我猜想,那些文件中有关于天才儿童的信息,是吗?”
尚普拉努力挤出笑容。“试过了,但终究没有时间。你好像还不明白那些是什么样的资料,那些是复印在一张活页纸上的评注,标示了新生儿的重量、尺寸或者血型……另外,这些信息第二天就转记到孩子的健康手册上了。这些文件只是婴幼儿记录资料的第一个环节。”
警长耐心等着。大厅里只有一盏廊灯照明,四面水泥墙呈白色,光秃秃的地板也是白色的。在里面,一个双道楼梯沿着朴素明亮的木扶梯,成金字塔形向上延伸。天花板上装饰着布艺吊灯,没有设开合装置的玻璃窗口,所以看不见外面的大山。所有这些都展现了新时代的疗养所特点干净整洁、生机盎然,而又有些许设计感。
“‘血色河流’这个词你有没有印象?”
“比如说?”
“为什么?”
他强壮的手指指向其中一幅画。“这些画很独特。孩子眼里看到的现实跟你我看到的不一样,甚至他们自己看自己的画都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现实——他们的现实,不在真实的风景里,也不在这张纸上,而在他们的思想里。只有他们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我们只能用我们平常的眼光,通过他们的涂鸦,模糊地了解他们这种思想。这很复杂,是不是?”
尼曼又按了下门铃。
尼曼又看到些光电装置。这样,盲人们就会一直在一个封闭的空间走动。这时,哗哗的雨水在每扇窗户玻璃上流动。空气中飘荡着油灰和水泥的味道。
尚普拉斜看着尼曼,然后用一直很低沉的语调说:“我跟他说了一件特别的事,一个奇怪的细节。”
他踱了几步,一个细节让他感到惊讶:大厅的某个位置摆着几个画架,上面的几幅画上涂着令人迷惑的标记。远看,这些草图好似一位数学家写的公式;近看,可认出是些简单细致的人像,面孔很奇特。警长对于在一个盲人儿童研究中心发现一间画室感到惊讶,但又感到如释重负。他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皮肤纤维放松了——自从他到这个地方,就没听到过动物的一声吠叫或者动静。盲人中心难道可能没有一只狗吗?
所长呼了口气,耐心地接着说:“很简单。某些基因携带着疾病,这些是有缺陷的基因,是系统的拼写错误。虽然每个人都有,但幸运的是,有些还不足以引发疾病。但如果双亲是同一致病基因携带者,那事情可就糟了,这种疾病就会在孩子身上发作。基因融合后传播疾病——就好像插头和插座,一结合,电流就通了,明白吗?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说近亲结婚会有风险。也就是说,如果近亲结婚的双方都携带某种隐性遗传病,那么他们的后代患这种病的几率较高。”
尼曼继续问:“你想他会不会发现这些资料是伪造的?”
“没印象。”
那个男人从晶莹的咖啡壶里倒出了两大杯咖啡。咖啡壶上支撑着一个玻璃球,便于持续保温。他递了杯给警长,然后坐在一张不锈钢桌旁。尼曼又一次想到解剖的尸体,想到高约瓦和赛迪的脸,那空洞洞的、淡褐色的眼眶即刻变得像黑洞一样。
终于,一个木讷的门卫来开了门。听了警长的解释后,门卫仍显得无精打采。可他还是把警长让进一间大厅,自己去叫所长了。
“雷米的父亲?”
尚普拉双臂交叉,好像要抑制住他的激动。“盖侬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大学传统。学校始建于十八世纪,我想,是与瑞士人一起联办的。以前,它位于现在的医院大楼的位置……简单来说,从近三个世纪以来,校园里的教授、研究员都一起生活,结婚。他们的后代也是极富天资的知识分子,但时至今日基因却变得贫瘠、衰竭了。盖侬本就是个孤立的城市,跟所有散落在山谷里的村镇一样。但是,这个大学又创造了一种孤立中的孤立,明白吗?一个真正的小社会。”
“这些因素之间有没有关系是我来决定的。”
“大约一个世纪以来,在这些近亲结婚的家庭中,有些非常与众不同的孩子出现了。他们聪明,而且同时拥有强健的体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拿走所有运动比赛的奖项,每次测试都能轻松取得最好成绩。”
切纳塞已经解释过这个现象了。尼曼又问:“盖侬的遗传病是不是与近亲联姻有关?”
尚普拉疑惑地说:“我无法想象你说的话……这两个男人,死了?怎么死的?”
“没了。我跟他说的就是我刚才原原本本对你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