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曼照做了。他把两个金属钉鞋垫固定在鞋子上,调整了下边缘,接着扣上了像马镫一样的氯丁橡胶带,感觉像是在穿童年时候的轮滑鞋。
法妮坐到地上,打开包,拿出两对轧钢的防滑鞋钉,丢了一对给尼曼。“把这固定在脚下。”
最后,是令人目眩的美景:覆盖着白雪的穹顶,满眼洁白无瑕。随着秋天来临,冰的裂缝口开始闭合。尼曼看到,水流中心已开始凝结。尽管天色阴沉,这条明亮的蛇形山脊表面却非常耀眼,好像白色的火焰。他压低聚碳酸酯眼镜,扣住两边的防护壳,观察着伤痕累累的河流。在洁白的河床上,他能看见微微发蓝的线条,仿佛这里封锁了关于天空的记忆。直升机螺旋桨叶片的声音被皑皑白雪遮盖住了。
受防滑鞋钉的困扰,尼曼笨拙地走到冰隙边缘。他试探着朝下看了一眼:峡谷并没让人感到眩晕。五米低处,两侧冰壁又凸了出来,几乎要接合上了。从那儿开始,这个深渊就只是一条细长的沟缝,看上去像深不见底的贝壳缝隙。
听到她最后的解释,尼曼定住了。“这就意味着,凶手也需要碰到暴风雨天气才能下到冰隙里去?”
法妮笑了。“那只是理论。这座冰川可不符合这个平均值。冰隙里的冰会间接受到挤压。换句话说,它们的口子会扩大、延长。其实,这个裂缝里,大概一米厚度的冰层才代表一年。重新算算,警察先生。要追溯到三十五年前,我们要下去……”
尼曼听得愣住了。
直升机稳稳飞过迷宫似的地貌,镇定地逆着河流飞行。现在,河的所有支流又都重新汇聚成闪闪发光的一条水流。飞行员旁边,法妮低着头,看着下面的波涛。后来,她开始指引方向。
他们彼此没有说话,静了静心判断了一下周围的状况。尼曼抬起眼,看着冰雪的峭壁。他们就在峭壁旁边,好像处在白色沙漠里的两颗人类粒子。尼曼有些头晕,神经绷紧起来。在极度美景的衬托下,冰雪似乎也在窃窃私语,仿佛也因怕冷而暗暗发出簌簌声。
年轻的女人几秒钟就帮他穿好了。她后退一步,好像服装设计师在打量她的模特。“你看上去很棒。”她笑着说。
尼曼走近了些。“一百米?可是我们只要下去几米,就可以到达六十年代的冰层。我算过:一年二十厘米,我们……”
“暴风雨天气或者晚上。”
直升机飞向冰川边缘。那里,半透明的山棱堆积成阶梯状,张开成一条长长的断层——黑暗的裂缝犹如用雪粉饰的脸上的一抹微笑。飞机在细雪的旋涡中降落了,旋转桨叶形成的风暴在雪地上吹出宽阔的纹路。“两小时,”飞行员喊道,“我两小时后回来。再晚,天就黑了。”
飞行员点了下头,然后拐弯,动作机动地像个玩具。他们飞向至少三百米长的大冰斗。冰斗形状像只回旋镖,在山峰末端的坡上显得无精打采。在盆地内部,一条巨大的冰川舌延伸着。冰舌高处渗映出明亮的光线和稍暗的倒影;坡底,冰开始聚积、挤压、碎裂,直至形成坚固的冰刃。
“我们会失去时间和距离的概念,我们唯一的参照物是绳子。我准备了几个包,每个包里装着一百米长的绳子,我可以估测走过的距离。你要顺着我的路线走,听从我的命令,不要自我发挥,不要做多余的动作。明白了吗?”
森林的绿色消失了。树木在后退,逃到自己的阴影里,好像放弃了与天空的媲美。黑色的土地出现了——一块几乎全年结冰的不毛之地。浅黑色的苔藓、铺满地衣的小丘、结冻的沼泽,一片荒芜颓败的景象。一会儿,绵长的灰色山脊出现了,冒出来的岩石山脊,好像是大地呼出的气息。大山就在那儿,它伸展着呈现、暴露出来,展开它的深渊和山梁。
法妮调整了下GPS,然后递给那个男人,指了指她希望他回来接他们的地方。男人点点头。尼曼和法妮跳到地上,每人都背着大大的防水包。
警长思索着:当他调查云的运行轨迹时,他就知道,这个地区星期六一整天都阳光普照。如果凶手和受害者真的下去过,那么就意味着他是晚上下去的。为什么凶手要费这么大劲呢?为什么后来又带着尸体回到山谷呢?
他指了指冰隙问道:“为什么选择这个冰隙而不是其他的?”
“绝对能。在北极地区,我们能往下爬,能看到年代非常久远的冰块。几千米深处,有促使诺亚建造方舟的洪水痕迹,完全没被碰过,包括他呼吸的空气。”
“因为冰会融化。那时,激流就会苏醒,我们会沿着冰壁掉下去。这里水的温度不会超过两度。而由于用力过度,我们的身体会发热。这是第一个挑战,如果有幸存活,之后又会因为冷水刺激而昏厥。四肢麻木,动作迟缓……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几分钟之内,我们就会被冻僵,像雕塑一样,挂在我们的绳子上。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发现什么,只要一有太阳出来的迹象,我们就得上来。”
法妮又看了看布满云雾的天。“我只是因为要下暴风雨才答应这次探险的。如果太阳出来,我们要立刻爬上去。”
“……至少三十五米?”
尼曼努力听取着年轻女人的指令。这是他第一次听从一个卷发女孩的命令。
“好的,”尼曼叹了口气,“说完了吗?”
直升机立刻飞远了,好像被天空吞噬了,只留下两个人影,伫立在寂静的雪中。
“为什么?”
然后,法妮拿出一盏复杂的灯,有交叉的皮带、供电系统和扁平的灯芯,灯芯位于一块反射镜前面。尼曼有时间在这面镜子里观察自己:风雪帽、头盔、安全带和钢防滑钉——看起来就像个未来雪人。法妮将灯固定在警官的头盔上,然后将一根管子绕到他肩膀后面,又将一个连接着灯的储气罐固定到尼曼的腰带上,嘟哝着说:“这是乙炔灯,它燃烧碳化物。到时候,我会演示给你看的。”然后,她又抬起眼睛,用沉重的语调对尼曼说:“冰川是一个特别的世界,警长,”她猛然说道,“请忘掉你的日常反应、习惯和推理方法。不要相信任何东西,包括冰壁的反光、硬度和外观。”她边指指深渊,边固定着自己的安全带。“在那冰隙里,一切都变得难以置信、非比寻常,布满了陷阱。这是一个你不了解的冰世界。那里的冰都是超压缩的,比混凝土坚硬,但是有可能几毫米厚的冰块下却隐藏着无底洞。你只能听从我的指示。”
他看了眼年轻女人——凹成弓形的腰部和宽阔的肩膀。她深深地呼吸着,好像在拼命吞吃着这片寒冷和纯净。大山似乎把好脾气还给了她。警察猜想,这女人只有在这起伏变换的反射光下和低压环境时才会感到幸福不禁,让他想到了仙女和大山的精灵。
“空气?”
法妮围着他的腰和大腿扣上安全带,好像是软带和环扣组成的迷宫。
法妮大叫道,以引起飞行员的注意。“这儿,正下方。大冰隙。”
“一些氧气泡,被封锁在冰川里。”
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自尊心的撼动,又用愉快而有权威的语气说:
从天上看,阳光和阴影下的土地、岩石和树木将大地勾勒成绵延的山峰和深谷。随着直升机飞过上空,尼曼观察着交替变化的美景,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叹。他欣赏着倒映了暗色山峰的湖泊,覆盖冰川的冰碛和令人眩晕的山岩。他好像通过这清净的视野,抓住了人类星球埋藏的真理,一种突然暴露的、强烈的、不朽的,总是与人类意志违背的真理。
法妮已经从包里拉出一些空心螺纹杆,杆顶是条状的环扣。“冰钻。”她简洁地说,呼出的气息凝结成闪亮的水汽。然后她又拿出一个中间手柄凸起的冰镐,看起来其中每个镀镍的部分都可拆卸。接着,她递给尼曼一个头盔。他正好奇地看着这些东西。这些工具看起来既复杂又简单。它们好像是用先进材料制成的,闪耀着糖果的颜色。“靠近点。”
年轻的女人点点头。在泛蓝的凹地某处,溪水潺潺地流着,好似装着活水的浅锅里发出的暗笑。
法妮指指身后的深渊,说道:“我选择这个断层,还有另一个原因。索道的终点站离这里只有八百米。如果你是对的,如果凶手真的把受害者引到一个裂隙里,那就很有可能是这里。这是步行最容易到达的冰隙。”
法妮停住了,好让她的这番话引起尼曼充分的重视。空气中凝结的水汽在她脸庞周围勾画出迷人的光晕。她将头发束成髻子,戴上风雪帽。“我们要从这里下去,”她又说道,“这边的冰壁起伏不平,更容易操作。我先下去,钉冰钻。钻冰的时候,原来封闭的气体会被释放出来,使冰产生巨大的裂缝,大约数十米长。这种裂缝会垂直裂开,或者水平裂开,伴随着雷鸣般的响声。这时,你就要离开冰壁,一些冰块和钟乳石可能会砸下来。要眼观八方,警长,时刻处于戒备状态,什么都别碰。”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足够深到能让你到达你要找的冰层的冰隙。它开裂有一百米深。”
前面,法妮不停地看着她的GPS。她抓住连在头盔上的麦克风,对飞行员说:“那边,东北方向,冰斗冰川。”
法妮背上背包,跪在冰隙边缘。她拧紧第一个冰钻,挂上一个弹簧钩,然后在上面扣上绳索。她又看了看要下暴风雨的天空,然后调皮地说:“欢迎乘坐时光机,警长先生。”
“没有。”
法妮迎上去,边将许多铁钩和冰钻挂在腰间,评论道:“水流流进冰隙,在几米低处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在这第一个缝隙之后,深谷要宽得多。那下面,水流溅打侵蚀着冰壁。我们要滑到里面去,在这些颌口间下行。”
尼曼凝视着好像极不情愿地张开在深谷两侧的冰隙。“如果我们再爬到冰川下面去点,能找到以前几个世纪的水流痕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