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火炉旁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朝下看。他感觉着火焰的跳动,它们在视线的边缘轻轻地颤抖着。他注视着那幅挂在墙上的从不曾建起的摩天大楼的设计图。
“好的。”洛克说。
“现在回去吧。”随后又说,“霍华德,你要来看我……不要来得太频繁了……”
在凯麦隆要离开纽约那天,他把前一天晚上写好的一封信塞到洛克手中,那是他在疼痛中费力地写成的——膝上放着一个旧画板,后背垫着枕头。信是写给一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的:那是为洛克找工作的一封介绍信。洛克看完那封信,注视着凯麦隆,他并不看自己的手,把信从中间撕成两半,对折,然后再撕成碎片,他说:
辛普森和接待室的那位老人早就被解雇了。只有洛克留了下来。在冬日的傍晚,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凯麦隆萎靡不振地趴在办公桌上,伸出两只胳膊,头枕在上面。电灯下可以看得见一只酒瓶在闪着亮光。
“好吧。”洛克说。
凯麦隆小姐与抬着担架的护理员走过来,他们是乘坐一辆救护车赶到渡口的。在通向渡口的入口处,凯麦隆对洛克说:
凯麦隆的一个妹妹从新泽西的某个地方赶来。她是一个温顺的小个子白发老太太,颤抖着双手,一张脸再平常不过,谁看过之后都不会记得,她已经断了任何念头,而且渐渐地绝望。她有一点微薄的收入,便自愿承担起将哥哥接回新泽西的家里去照顾的责任。她从未结过婚,在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她既不为这个负担感到高兴,也不为此感到难过。她在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表现强烈情感的能力。
“霍华德,你把设计院关了。你叫他们留着家具出租吧。不过,你把我办公室墙上的那幅设计图拿下来托运给我,我只要那个。其余的东西你全烧了吧。所有的文件、文件夹、草图、合同,统统都烧掉。”
一张剪报从一个旧文件夹里装着的信件中,飘落到地板上。洛克将它捡了起来。它已经变得枯黄易碎,在洛克的手指间,那些折叠过的地方碎裂开来。上面刊登的是亨利·凯麦隆所接受的一次专访,时间是1892年5月7 日。文中写道:“建筑不是一门生意,也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场讨伐运动或改革的圣战,以及一种通向能证明地球存在的快乐。”他将剪报丢进火里,伸手去拿另一个文件夹。他把凯麦隆抽屉里的每一截铅笔头都收集到一起统统扔进了火里。
通向能证明地球存在的快乐
当他们把凯麦隆抬向码头的时候,洛克转过身,走开了。那是个阴沉沉的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水腐败的气味。一只海鸥忽地降下,低低掠过街道,在一块潮湿的,有条纹的岩石映衬下,那灰灰的身躯就像一块飘飞的报纸。
凯麦隆点了点头,许久没有作声,然后说:
“霍华德,你帮我把设计院关了吧,好吗?”
这里有凯麦隆著名的设计图。有的设计图中的建筑从来就没有修起来过,设计蓝图或计划大纲,上面用细细的白色线条标出某个竖立纵梁的位置。有与名人签署过的合同。时而,从红色的火光里闪出一组写在黄色纸上的七位数字,倏忽一闪,便飘落下去,迸发出微弱的火花。
当天晚上,洛克来到凯麦隆倒闭了的设计院。他没有开灯。他在凯麦隆办公室的弗兰克林式火炉里生了火,把抽屉里的东西统统倒进火里,并没有低头看它们。在静默中,只听见那些纸张文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丝淡淡的霉味随着燃烧渐渐地升起,并在黑暗中弥漫了整个屋子。火焰发出嘶嘶声和毕毕剥剥的暴烈声,跳动着色彩明亮的火苗。随时会有边角变得焦黑的纸片从火焰中飞起来。他用一把钢尺的头再把它们拨回去。
凯麦隆已经有两周滴酒不沾了。后来,在二月里的一天,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一本书,一下子就瘫倒在洛克的脚边,站不起来了。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简单。可是他永远地倒下了。洛克把他送回家中,医生说,企图下床会要了他的老命。凯麦隆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静静地躺在枕头上,听话地将两只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双眼一眨也不眨。然后,他说:
“不,您不要去求他们任何事。别为我担心。”
凯麦隆闭上双眼,别的什么也不愿意说了,洛克整夜坐守在病床边,也不知道老人到底睡没睡着。
第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