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不是淫暴之君如苻生,他会杀掉所有的人呢?是不是脾气火爆如上司,他就憎恶所有的人呢?
李昭德给武则天上眼药,武则天为何不宰了他?
可如果大臣直斥他淫暴呢?苻生也有话说:“你身为臣属,竟然敢诽谤君主,如此不忠之罪,岂可轻饶,拉出去杀了。”
什么叫净?如何来理解这个净?
如果你急切地出言相劝,这就等于是在否定上司的政治水准和能力,也意味着对上司自我人格的彻底否定。哪怕是上司知道自己错了,他也会跟你不依不饶。小焉者指着你的鼻子臭骂一顿,大焉者彻底剥夺你在利益分配中应有的权力。这种结果,是官场中人最为恐惧的。
武则天在位的时候,急于晋升的人们,挖空心思投其所好,狂拍马屁。洛水之滨有个善良的百姓,进贡来一块剖开的石头,石头的中间,是红色的。这个百姓解释说:“这块石头可不一般,它有一片赤诚的心啊!”当时凤阁侍郎李昭德正站在武则天身后,脱口冒出一句:“这块石头有赤心,难道说别样的石头都是在图谋反叛不成?”武则天狠狠地瞪了李昭德一眼:“你这人,真没情趣。”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所以下属在上司面前,就陷入了困境。劝说也不是,不劝更糟糕。在历史中,则是大臣们面临着死亡的陷阱,进谏皇帝是个死;不进谏的话,只会死得更难看。
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淫暴之君隋炀帝,曾经发表过这么一段讲话:“我最喜欢的是荒淫无度,胡作非为。我最讨厌的是士人的冒死进谏,因为这些士人表面上为国为民,实际上不过是在揣摩我的心理活动,一旦确认我不会因为他说了劝诫的话就杀他的话,他就会趁机投机,摆出一副忠心为国的面目博取虚名。但凡遇到这种人,我必杀之,一个不留。”
南北朝时,前秦有个叫苻生的国主,此人心性残忍,嗜杀无度,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温和地把大臣叫到面前,问:“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啊?”如果大臣回答陛下圣明,苻生就会勃然大怒:“我杀人如麻,淫暴无度,这也叫圣明吗?你在我这个淫暴之君面前还乱拍马屁,由此可知你人格之卑劣,拉出去杀了。”
总之,在苻生面前,不管你说什么,结果就一个——砍头。
隋炀帝这厮,之所以成为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反面人物,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太聪明了。他几近洞悉人性中最深处的阴暗,张口就把士大夫们脸上的遮羞布给撕下来了。
人性的规律是至高无上的,无论是皇帝还是我们的上司,他们都在等待着赞美,憎恶对他们的否定与质疑。你当面指出他的过错,就意味着对他的自我人格的否定,他当然不会容忍。而你如果在事前不加以劝告,一旦出了错误,就等于是你在戏弄他,这是对他自尊人格的公然侮辱与蔑视,你想他岂会饶得过你?
在中国历史上,冒死进谏是非常戏剧化的景观。唐朝的时候,有一个贵乡(今河北大名北)人霍献可。当时是女皇武则天主政,法令极是严苛,朝臣稍有拂逆,就会被诛杀,所以朝中诸臣,都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只有状元狄仁杰不以武则天的暴政为然,时常在朝堂上提出反对的意见。此外霍献可的舅舅裴行本,也是一个秉性刚正的人,武则天对他多少有些不满。
这些人被切了脑壳,原因就在于他们太世故了,心地为物欲所污染,肮脏透顶,所以朱温厌恶他们,故意设了个圈套,将他们套进去。事实上,举凡有点权力的人,都憎恶这些卑琐之人,经常性地找个花样,撕开这些人的丑陋嘴脸,娱乐大众。
官场上,部属在上司面前,结果也是一样。不管你怎么活动心眼,最后的结果,都是让领导憎恶。
因为他心地纯净,不含杂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理也有据,却没有丝毫的私心在内。
肯定不是,纵然是淫暴之君,也有他尊敬的人;心眼再小的上司,也有他喜欢的人。
朝中官员,多是认为狄仁杰和裴行本这样顶撞武则天,迟早会招致杀身之祸,就都有意地和这两个人保持距离,划清界限。而霍献可却经过深思熟虑,深知这时候值得他赌上一把。于是毅然决然地冒死上书,直斥狄仁杰和裴行本欺君罔上,请求诛杀。
五代时期后梁的建立者朱温,也就是历史上所谓的梁太祖。有一天,他走出大梁门,身后跟着黑压压、密麻麻的群臣,大家走到了一棵大柳树下,只见朱温抬眼瞅着这棵树,说:“好大的柳树啊。”群臣纷纷点头:“陛下果然圣明,英明神武啊,英明神武到了……到了连柳树都长这么大的程度。”朱温翻了个白眼,又说道:“这么大的柳树,正好拿来做车头。”群臣纷纷点头:“陛下圣明啊,果然是天赋圣明,这棵柳树,真是用来做车头的好材料啊。”突然之间,朱温脸色一变,大吼道:“胡说八道,柳树怎么能做车头?老子虽然没读过书,可也听说过秦二世时代,奸臣赵高是如何指鹿为马的。单只是今天这句话,老子就知道你们个个都是奸臣,来人,给老子把这些说柳树能做车头的奸臣,统统宰了。”
武则天当然知道霍献可是在投机,可是她也需要有人支持自己,就好言好语地安慰霍献可,只是不允所求。这下子霍献可急了,他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强烈恳求武则天立即杀了狄仁杰和裴行本,不然的话他就不活了。结果因为闹得太欢实,额头在台阶上磕得鲜血淋漓。
人的自尊是相当脆弱的,最是禁不得戏弄的。古时候有个读书人,天生残疾,一腿微跛。有一天,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恰好前面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也是跛腿,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着。跟在老太婆后面的,是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调皮,学着老太婆的走路姿势,也在一瘸一拐地走着。就这样,老太婆,小孩子再加上读书人,三个人排成一条直线,以同样滑稽的姿势一瘸一拐往前走,路上行人见了,无不捧腹大笑。老太婆察觉身后有异,回头一看,登时气得脸都紫了,指着跛腿书生的脸,破口大骂道:“你这么大个人了,缺德不缺德啊?这小孩子学我走路,是他家里没教养,难道你也是有娘生没爹养吗?”不由分说,操起拐杖,没头没脑地向着跛腿书生打了过来。跛腿书生心里的委屈真是无以复加,想解释又无从解释,想辩解更是无从辩解,平白无故地被人家抡了几拐杖,只能拼了命地跛着腿,快一点逃走。
此后,霍献可每天上朝的时候,就用最醒目的绿色丝帕缠在额头上,每当开口讲话,都要将额头上的伤有意地袒露出来,以表示自己是有功之臣。
如果你明明看到了上司在犯蠢,却闭口不说,那后果就更严重。等到上司捅出了娄子,惹出了麻烦,回过头来他仔细一琢磨,难怪我今天这么倒霉,原来这是有人在戏弄我。那后果将更为严重。
在历史上,中国的权力结构始终是金字塔式的,皇帝高高在上,下面是一层又一层的小官僚,社会资源也是按照这个结构来分配的。所以人在官场很快就会异化为权力人,一举一动,一思一想,都在考虑权力的得与失。最上层的皇帝我们不做研究,单只是权力阶层中的官僚们,就始终处于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
这条官场之上的存活之道,就是“净”。
这困境就是:如果发现上司正在犯蠢或是干蠢事,你应该怎么办?
所以在朝堂之上,所有的大臣们的脑子里,脑浆一如开了锅的粥,咕咕嘟嘟地冒着泡,进行着紧张而激烈的思考。当皇帝犯蠢的时候,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够把反对的话说出来,同时又不会惹得皇帝大动肝火的方法,否则,很可能会弄出宰杀自己全家老幼的可怕后果。而对他们这种心理活动,高居于龙椅上的皇帝也看得明明白白,于是,大臣们就必须要寻找另一条途径,殊死一拼,以求突破。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当她感觉到有人在戏弄自己的时候,就不问是非破口大骂,出手就打。这是因为人对涉及自己的任何事情都是极度地敏感,并无时无刻地不在渴望着来自于外部世界的肯定。这种肯定是出于强化那脆弱的自我人格的需要,无论这种肯定有多少,都远远不够。所以古代的帝王已经掌握了熏天的权势,却仍然迫切地渴望着排山倒海的歌颂声,就算声音稍微弱上一点,他的心灵都会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而这种人,除非是能够修炼到心无杂念,心性淡然,才能够赢得所有人的尊重。但对于老于世故的人来说,这个境界过于高远了,几乎没有谁能够达到。然而年轻人的稚嫩纯朴,洁净清新,却恰恰如一方未经雕琢的璞玉,正处于人生最圣洁的境界。处于这个境界的年轻人,在他们主动或被动地承受着世俗污浊的熏染之前,都是有着让人羡慕的成功的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