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格勒尼埃不用这种口气讲话。他宁可向我们讲一只猫已死去,讲一个屠夫生了病,讲花香,讲以往的岁月等。在这本书中,没有任何事情被确确实实地讲述出来。一切都以一种不可比拟的力量和不可比拟的轻淡暗示出来。那种清婉流畅的语言,既准确又朦胧,像音乐一般的明快。它在流淌着,尽管轻而快,但其回声却久久回荡在耳际。如果说有同他们相近的,就只能说夏多布里昂和巴莱士,他们从法语中吸取了声音的音韵。此外无须再论其他!而格勒尼埃的新颖之处又超越了他们。他使用的一眼便可看出,是毫不矫揉造作的语言,仅只向我们讲述了他简单而亲切的经历,然后让我们再予以表达,每一段都使我们满意。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艺术便成了一件礼物,但却不强加于人。我本人从这本书中受益良多,我了解这份礼物的分量,也承认我欠了他的债。一个人在一生中从他那里得到的巨大启示是很少的,通常只有一两种,但它们却能使你改变面貌,恰似你走了好运。对于热爱生活并热爱学习的人,只要他翻翻这本书,就会得到类似的启发。《人间食粮》出版二十年后才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轰动效应。一批新的读者对这本书也将会有这样的反应,我想这该是时候了。我愿意加入这批读者的行列,并且也愿意重温那天晚上在阿尔及尔大街的情景,那天,我打开这本小书才读了几行,便合上书,把它抱在怀里,匆匆跑回房间,一个人贪婪地读了起来。如果我能够这样说的话,那么我要说,对于今天那些我所不认识的青年朋友来说,我嫉妒但却不感到痛苦,嫉妒他们第一次读《岛》这本书……
在我发现了《岛》这本书的那些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已经萌发了写作的冲动。但在读完这本书后,还没下决心要动笔写作。另外一些书也促进了我的这种决心,一旦把它们读完,也就忘却了。唯独这本书,在我读完它之后的二十余年中,它始终留在我心中。时至今日,依然如此。每当我想写些什么,或想说些什么时,《岛》这本书上的句子,或者作者在其他书上的句子,就会像我自己的句子一样顺手写出。对此我并不感到懊恼,相反地我倒很为自己庆幸,我觉得我比别人更需要感谢他,更需要有这样一位老师,并且还要继续热爱他,赞扬他,用我自己的作品。
“我非常想独自一人到那么一个外国的城市,就我自己,而且身上一无所有。我在那里过着简陋的,甚至是悲惨的生活,但我却保守着秘密。”这段话就似音乐般使我陶醉,晚上,当我走在阿尔及尔的大街上时,便常常背诵这些话。我当时觉得自己似乎踏上了一片全新的土地,觉得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四周围以高墙的花园,又好像经常围绕着我那座城市在走动,并且能嗅到一种看不见的忍冬花的香气,这就是我在无聊中所梦想的一切。但我并没有搞错,一座花园真的向我敞开了,里面的事情丰富多彩,这便是我所发现的艺术。有某种东西,某个人,在我身体内涌动,并且想开口讲话。这种新奇的现象,有时在读完一本简单的读物或者是一段对话之后,便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出现。有时一个句子在打开的书本上跳了出来,一句话便在房间里回响着,并且突然间围绕着这句话或者准确地说围绕着这个音符,所有的矛盾和对立便都有了解决的头绪,杂乱无章的思绪就此结束。与此同时,甚至在此之前,作为对这种精美语言的回答,一首带点儿羞怯的歌曲,相当笨拙地在那个默默无闻的人的口中唱了出来。
的确,这本书它并不否认感情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的王国,但它也向我们提供了另一个世界,它解释了我们年轻人的忧虑。我们过去盲目存在的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对事物的肯定,都是《岛》这本书中最美的篇幅中的一部分。格勒尼埃向我们讲述了它们那些使人不可忘却的情趣,却同时也向我们指出了它们转瞬即逝的本质。同样,也使我们明白了我们那种骤然出现的伤感是什么原因。一个人在贫瘠的土地上、阴沉的天底下,干着沉重的劳动,他会幻想着一片肥沃的土地,在那里,天空是晴朗的,面包是香甜的,这是他的向往。但那些生活在阳光明媚、山川秀丽的地方的人,也就无所求了。他们想象的就是另外的东西了。因此,北方人就总想离开地中海海岸,或者想到阳光充足的沙漠里去,但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的人呢,他们能到哪里去?除非有那么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否则便没有地方可去了。格勒尼埃所描写的旅游,便是想象的旅游,看不见的旅游,是想象中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的旅游,正如梅尔维尔通过另外的手法,在《星期二》中所想象的那种岛屿一样。在这些岛屿上,动物自由自在、自生自灭,人类也自由自在、自生自灭。港口在哪儿?这就是贯穿于全书的一个大问号。这个问题只能找到一个间接的回答。格勒尼埃同梅尔维尔一样,以对绝对和虚幻的深思结束了他的旅行。在谈到印度时,他曾提起过港口的事,但却叫不出名字,也说不清地点,只知道是在另一个岛上,但却永远是在遥远的和荒僻的地方。
当时我年方二十,在阿尔及尔第一次读到这本书。它给我的震动,对我的影响以及对我许多朋友的影响,同《人间食粮》对我们那一代人的冲击是相同的。但我们从《岛》中所得到的启示却是另一种范畴的。它使我们既赞扬、激动,又感到困惑。实际上,我们不需要从精神的绳索中解脱出来,也不需要为大地上的果实唱赞歌,它们就悬在树上,伸手可及,只需张口吃就是了。
此外还有,对于成长在传统宗教之外的一个青年人来说,要想探索或接近这样一个境地,只有用深深思考的办法。就我个人来说,我那时并非不信神灵,诸如太阳、夜间、大海,等等,我都奉为神灵,但这些都是享乐之神,它们充斥于我的周围,但随后也便一无所有。我处于这样一个唯一的圈子内,但一到高兴起来也便把它们忘到脑后了。因此,必须有人传授我什么是神秘现象,什么是神圣的事情,是谁制造了人类,以及什么是行不通的爱,以便使我有一天能少一些傲慢态度,回到我那些自然的神灵身边。因此,我并不感谢他什么也不管,并且什么也不顾地向我提供这方面情况的坚决态度,反之倒是得益于他的那种带有犹豫不决色彩的态度。那种贯穿于《岛》全书的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心情,自我读到它的第一天起,我就非常欣赏并想模仿它。
当然,在我们当中有些人,悲惨和痛苦还是存在的,我们却干脆以我们青年人的热血,硬是不予理睬。我们觉得世界的现实,只存在于它的美中,只存在于它施予的欢乐之中。于是,我便生活在自我感觉中,生活在现实世界的表面上,置身于色彩斑斓的花丛、海浪和大地的芳香之中。因此,《人间食粮》到来得是太过晚了,以及它们幸福的请柬也都姗姗来迟。我们放肆地自吹是幸福的人。相反地,我们应该稍微绕开一些我们所向往的那些东西,以便摆脱我们那种自以为是的粗俗态度。当然,如果那些阴沉的说教者在我们的海滩上散步,并向那里的人和使我们高兴的事情骂上一句,那么我们的反应肯定是粗暴的或者是讽刺挖苦的。我们需要更为机敏的教师,比如有那么一个人,他出生在大海的对岸,他也同我们一样喜欢阳光,喜欢明媚的景色,由他来向我们以一种难以描摹的语言说,所有这一切表面的事情都是美好的,但它们终究会消逝,因此必须以惋惜的心情来爱护它们。于是这对任何年龄都是伟大的主题,便立刻会像一件令人震惊的新鲜事物一样被我们记住。大海,阳光,各种面孔,同我们之间立刻便有了一个无形的堤坝,把我们同这一切隔开了,而且离我们愈来愈远,并且不断地使我们感到害怕。《岛》这本书就是如此,它使我们醒悟过来,使我们发现了世界上还有文化。
因为这确是一种幸运,而不是一种力量,在一生中能这样心甘情愿地佩服一个人是不容易的。然而老师这个词还有另一种含义,在尊敬和感激这两种意义上,它同门徒是相对立的。它已不再同良心的斗争有关系了,它已成了彼此间的一种对话,这种对话一旦开始,它便永不止息,并充满了某些生活领域。这种漫长的对话,既不强迫,又不限制,也不使人服从,只能是一种模仿。最终,当门徒离开老师并在他自己不同的事业中取得成就时,老师便感到高兴。而门徒呢,当他知道自己对老师无以为报时,他便始终怀念着向老师学艺的那一段时间。就这样,思想孕育了思想,并一代代传下去,而人类的历史同建立在仇恨上一样,幸运地建立在互相赞扬中。
195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