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纷争熙攘的世界上,爱已成为不可能,而只有正义却又不够。这就是为什么欧洲讨厌光明,并以非正义来对抗自己。为使正义不致变得僵化,不致使这个橘黄色的硕果变得苦涩干瘪,于是我便来到蒂帕札,再次寻求能保持将它不变质的那种清凉,寻求那种欢快的源头,寻求那种没有非正义的爱,寻求那种可以同已获得的光明重新返回战斗的精神。在这里我又找到了往昔的美、年轻的天空,我并且权衡了我的机遇,终于明白了在我们那个狂热的最糟糕的年代,对这片年轻的天堂,我始终保持着美好的记忆,正是由于这种记忆,它最终没有使我陷于绝望。我从前始终认为,蒂帕札的废墟,比我们的土地、比我们那里那些破砖烂瓦都要年轻。世界在这里,每天都在永远是崭新的太阳下,日新月异地变化。哦,光明!那是在古老的悲剧中,所有的角色面对自己的命运一直在呼吁的东西。这最后的呼吁同样也是我们的呼吁,现在我是明白了。正处于严冬里的我,也终于明白了,在我身上正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但这依然像一种道德,我们为之而生的某种事业其意义却远不止道德一种。如果我们能为之起个名目该多好呢,真是安静极了!在蒂帕札东部,圣-沙尔萨的山冈上,夜色已然降临,其实天也并没有暗下来,但在明亮中,一种看不见的夜气正在预示着白天的结束。一阵轻风,徐徐吹来,像夜色一样。突然,没有风浪的大海却有了运动的方向,直似一条贫瘠的河流向天边流去。天也变得晦暗了。于是一切神秘现象,各种夜游神,欢乐的冥间世界便自此开始活动了。但对这一切该如何表达?我从这里带走的小硬币,有一面清晰可见,是一位美妇的头像,在向我重述着在这一天内我的所见所闻;而另一面,在返回的路上,在我手中捏着,已然感觉到它已经锈蚀了。然而,这张有嘴无唇的头像,能对我说些什么呢?只有另一种神秘的声音,它每天都告诉我,我的无知和我的幸运:
在阿尔及尔,已是第二次了,我仍然在同样的大雨下前进。这大雨,似乎从我认为是最后一次出发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过,在这种融会着雨水和大海味道的无边的惆怅中,尽管天空中薄雾弥漫,尽管咖啡馆里强烈的灯光照得人的面孔有些变形,但我仍然在向往着。阿尔及尔的大雨,以这种面孔出现,好像永无休止似的,但难道我不知道它会在顷刻间就停止吗?这正如我们家乡的河流,两个小时就能涨满河床,并且能冲毁大片的土地,但却能在须臾间干枯。果真,大雨在一天晚上停止了。我又等了一夜,一个湿漉漉的清晨醒来了,初升的太阳映着清澈的大海,它显得那么迷人。天空清明得像眼睛,它经过雨水的反复洗礼,经过最细最清的雨丝反复地编织,把一片热烈的光线洒向每家每户,洒向每棵树木。它似一幅生动的素描,似一个令人惊叹的新生世界。这时,大地在人间的清晨,也在同样的光明中显现。我又走上前往蒂帕札的大路。
你远离父亲的住所,只身一人以狂热的心情,航行在大海上,穿越过海上的悬崖绝壁,终于居住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面对着被大雨淹没的海洋,我走在岸上,我在等待,这个十二月份的阿尔及尔,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夏季的城市。我逃出了欧洲的夜晚,也逃出了那副冬天的面孔。然而这个只有夏季的城市,却被欢声笑语挤空了,留给我的只是它那些圆圆的光亮的脊背。每到晚间,各咖啡馆便灯火通明,那里便是我的避难所。从那些我所认识但又叫不出他们名字的人的脸上,我就想到了自己的年龄。这些人,我只记得这些人和我在一起时,年龄尚小,但现在,他们已不复从前了。
我走在那片荒僻的潮湿的野外,竟迷失了方向,于是我决心至少要找回帮助我接受无可改变的现实的那种力量。它直到如今仍然十分可靠。不错,时光倒转之神力,也无力赋予世界一个为我所喜爱的面孔。这个面孔在很早以前,突然在一天早晨就消失了。1939年9月2日,那一天我没有去希腊,但我的确是应该去的,那是因为战争降临到我们面前,随即战火也便燃遍了整个希腊。尽管距离相隔如此之远,年代又是如此之长,它们把我同这片被铁丝网围起的废墟隔开了,但每当我站在里面满是黑水的棺材面前,或是站在柔软的柽柳树下时,我依然能在我的心灵上见到它。我的青少年时代,首先是在秀色可餐的美景中长大,那也是我唯一的财富,我在那时便开始充实自己。随后闯入我生活的是遍地荆棘,也就是说暴政、战争、警察,以及那个反抗的时代,它们一个个接踵而来。那时候必须夜间行动,白天的良辰美景只能想一想而已。对于这个满街泥泞的蒂帕札,那记忆变得淡薄了,什么美丽的景色,什么充实自己,以及青年时代的一切,都有些朦胧了!在战乱的火光中,人们突然间脸上便出现了皱纹,身上有了伤痕,有老的有新的。而这一切,似乎只在一瞬间发生,发生在我们和他们身上。我曾经到这里来寻求的那种冲动,我自己也晓得,能寻找的只不过是那种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明天是否还能冲动得起来的那种人。人如果没有点儿纯真,也便没有了爱。那么,纯真在哪里?帝国倒塌了,民族和人类被紧紧地扼住喉咙,我们的嘴里是肮脏的。一开始,我们并不晓得我们是无辜的,现在,我们则不情愿承认自己是有罪的:神秘随着我们的科学进步而增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忙于关心起精神状态来,真是个讽刺。我是个虚弱者,我梦寐以求的是高尚的品德!在我还很纯真时,我不晓得精神力量的存在。现在我是明白了,但我却不能达到那种境界。从前我所喜欢的屋岬上的绘画,现在依然在破败的寺庙潮湿的廊柱间残留着,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在画中跟在某人的后面走着,我甚至能听到在石板地和拼花地板上的脚步声。但我却是永远跟不上他了。于是我便又回到了巴黎,在重返我的家乡前,我在巴黎逗留了几年。
但我在这儿固执地等待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甚了了,或许可能是等待重返蒂帕札的那一时刻的到来吧。不错,这实在是一个有点儿荒唐的念头,而且几乎总是受到自己质问的念头,即人总是想再到他年轻时居住过的地方去看看,总想在四十岁时再去体验一下从前自己所喜欢的那些事情,再去享受一番他在二十岁时所经历的一切。我自己对这种荒唐念头深有体会。我已经到过一次蒂帕札了,那是在战后不久,并标志着我的青年时代已经结束的时候。我想,那时可能是想到那里去再重温一下我那难忘的自由时光。那已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在那里,每天上午都流连在那些废墟中间,呼吸着苦艾酒的味道,靠在岩石上取暖,采集野玫瑰,那种花采下来花瓣很快就会脱落,在春季里也仍然生长。只有在中午,当蝉鸣暂歇时,我便逃离那可以把一切都吞食下去的酷烈的阳光。晚间,有时我便睁着眼睡在蓝天下,看着天上斗转星移。十五年后,我又见到了那些废墟,那是在距海岸不远处,我沿着那座被遗忘的城市的大街信步前行,穿过原野上那些令人心酸的树木,站在面向海湾的山坡上,我依然深深地留恋那些褐色的残垣断柱。但这一片废墟如今已被带刺的铁丝网围了起来,只能从特意设置的豁口进入。但可能出于社会风化考虑,在夜间仍然禁止入内。白天也可以见到看守人员。事有凑巧,那天早上,整个地区都在下雨。
“我所探寻的秘密已逃到长满橄榄树的山谷里去了。在那里,它藏在一间老屋周围的草和冰冷的野堇菜下面。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走遍了这座山谷或和它类似的山谷,我问过一声不响的牧羊人,也敲过无人居住的残垣断壁的门。有时,在尚明亮的天上出来第一颗星时,在细腻如丝的光线里,我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我也确实知道了,也可能我一直都是知道的。然而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个秘密,可能我自己也不乐于接受它。我不愿意同我的家人分开。我生活在我的家庭中,它自认可以支配富有的或令人厌恶的城市,不管这些城市建筑在岩石上还是笼罩的雾气中。不管黑天白日,它都在高谈阔论,一切的一切都在它面前顶礼膜拜,但它却不向任何事情弯腰。它对任何秘密都充耳不闻,它对我保持着那种不可一世的强硬姿态却使我厌烦,有时它的叫声也使我讨厌。然而,它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我们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我岂不是也和它一样,精疲力竭地大声对着岩石在喊吗?我同时也在努力遗忘,我在铁和火中走遍了我们的城市,我勇敢地面对黑夜开口而笑。我呼唤着暴风雨,我将永远忠诚。确实,我真的忘却了:自今以后,我要积极活跃,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大家都准备好因力尽和无知而死时,可能我还要嫌我们的坟墓也在乱喊乱叫,从而要来躺在这个山谷里,在同样的阳光下,最后再重温一次我所知道的一切。”
五天来,阿尔及尔大雨如注,下个不停,似乎它最终想把大海都给淹没。倾盆大雨从天上落下,没完没了,无穷无尽,浓密如麻的雨脚在这个海湾肆虐。软绵绵的灰色的大海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在这片海湾上慢慢地膨胀,胀大到一眼望不到边。然而整个海面又似在凝固的大雨中一动不动。只是不时地在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一股隐约可见的宽阔的雾气,这股模糊的雾气,向海岸慢慢袭来,似在港口上形成一条潮湿的林荫大道。整座城市都蒸腾着一片雾气。这一次刚过,第二次便已生成,似在互相交替,全城的白色墙壁都冲刷在水流中。如果您置身于某处,似乎那里的空气都被溶解,您所呼吸的只是水分。
——引自《梅戴》
我离开了蒂帕札,又回到了欧洲,又回到了它的斗争中去。然而对这一天的记忆,一直在支持着我,并帮助我以同样的心情迎接那些使人激动的和使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在我们目前这种困难时刻,我们要不排斥任何力量,要学习用白色和黑色的绳线编成一条紧绷的绳索,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到目前为止,在我的所言所行中,我觉得我是承认这两种力量的,尽管它们有时在互相攻击。我没有否认我在那里诞生的那片光明之地,但我也从不愿意拒绝这个时代的强制性。在这里,如果用其他一些更加响亮和更加冷峻的名字来同蒂帕札这个温和的名字相对抗,那是太困难了。对今天的人类来说,有一条国内的道路,我非常了解如何按两种方向把它走完,那是从精神上的山冈通向罪恶的首府的方向。当然,人们总是可以在那山冈上休息、睡觉,或者向罪恶领取补助金。但如果放弃现实中存在的一部分东西,那也就必须放弃自己的存在,因此也就必须放弃生存或者放弃通过间接方式去爱其他。这就必须有一种生存的意志,而不要拒绝生活中的任何事情,这一直是在这个世界上为我所至爱的东西。不错,在将来我愿意为此而行动。因为很少有那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一样,要我们在事物中同在不幸中一样处于平等地位。我希望我们不要逃避任何现实,并且准确地保持双重记忆。是的,世界上有美也有丑。不管事业有多少困难,我将永远不做背叛者,不管是对这种事业还是对其他事业。
在半是沙石的斜坡上,长满了天然芥菜,那情形就如近期大潮退落后沉留的海泡石一般。中午时分,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大海,此刻的海面,已处于翻腾呼啸的尾声,似乎已然精疲力竭,我则饱览了这两种渴望,倘若一个人不处于心灵的干涸状态,便不会在这里长时间逗留。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爱心和赞美之心便不会如此。因为只有厄运才不会被爱,亦即是说灾祸是没有爱心的。我们大家在今天,都将死于这种灾祸。鲜血和仇恨会使心灵破碎。对正义无休无止的呼吁,销蚀了爱心,然而却能给这种销蚀的爱以新生。
然而在那几年中,我总隐约地感到似乎缺了点儿什么。每当一旦有机会可以尽情地爱时,生命却又在重新寻求那种热情和光明。待到不再留恋良辰美景和与之并存的声色之欲时,排斥不幸的那种本能却又要求一种我所缺乏的崇高品德。总之,凡是排他的,便不是真实的。孤立的美,最终还是矫揉造作,离群的正义终会被取消。凡意在为这一个人服务而排斥另一个人者,实际上便是不为任何人服务,也包括他自己在内,最终还是加倍地为非正义服务。而由于生命已变得优化,对一切都处于麻木状态,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于是,生命便重新开始,这一天总会到来的。这是一个流放的时代,枯燥的生命,麻木的灵魂,都在流放之列。要重新生活,就必须重新安排,就得忘记自己,甚至忘记自己的故土。某几个早晨,在一条大街的拐弯处,一滴清澈的露珠落在心灵上,随之便蒸发了,但它的清凉却一直留在心头。正是这滴露珠,是心灵永远需要的。我必须重新出发。
这一条六十九公里的大路上,充满了回忆,充满了情感,然而走在上面的并非我一人。童年的恶作剧,在长途汽车马达声中青少年的梦想,每日清晨那花儿般娇艳的姑娘,海滩上袒露出健壮肌肉的青年,他们总要显示他们在姑娘面前的无微不至。晚上,在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少年心中那种淡淡的惆怅,生的愿望和荣誉,在漫长的岁月中,那始终如一的天空,那永远使不完的力气和永不消失的太阳,它似乎永不满足,永远贪婪,把一年中的每一个月,一口一口地吞食下去,海滩上被放上十字架的死者,那正是中午的葬礼时刻。大海也一直是原来的大海,清晨,它静得几乎使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正是这个时刻,公路离开沙舍尔和它那里满山坡青铜色的葡萄园,向岸边蜿蜒而下。我又来到了这块地方。我的目光不停地四处张望,我非常想重睹舍努阿山的面容,这座沉重而庄严的舍努阿山看起来像一大堆巨岩,它面临蒂帕札海湾,并伸向大海,在离它很远处便已进入眼帘,那淡蓝色飘浮的雾气与天际相接,但随着向它靠近,那飘浮的雾气便渐渐浓密起来,直到变得雾色同周围的大海成为一体,那汹涌的巨浪看来一动不动,翻腾的海水似乎一下子便在宁静的海面上凝固了。再向前行,快接近蒂帕札市区时,便可看到它的大轮廓了,整体颜色是棕色和绿色相间,这便是上帝留给他子孙们的一处避风港,我有幸也是其中一个。
我一边看着,便进入了铁丝网区内,置身于废墟中了。此时正是十二月份,阳光明媚的时节。这种阳光,在生命中似乎只能遇到一两次,给人以充分的满足感,这时我真正地找到了我前来寻求的东西,尽管人事沧桑、岁月久远,但在这个荒僻的野外,它却确确实实为我呈现在眼前。从摆满橄榄的集市向下看,可以看到下面的村庄,那里静悄悄的寂无声息。淡淡的炊烟袅袅地升上清澈的天空,大海也同样静悄悄,似乎从天上不断洒下的清冷、明亮的阳光使它透不过气来一般。远处,从舍努阿山区传来的一声鸡啼,只有它,似在给这个明亮易碎的黎明唱赞歌。废墟那边,目力所及,能见到的只是那些被风雨销蚀的岩石、那些苦艾、那些树木、那些尚完好无损的廊柱,这一切都在晶莹透明的晨曦中展现在眼前。似乎这清晨的景象都已凝固,甚至连太阳也在无法计算的时光中停止了运转。在这阳光和沉静中,那动荡的黯如磐石的岁月便慢慢地形成。我从自己的身上听到一阵几乎已被遗忘的声音,似乎那久已如止水般的心脏又重新跳动了。现在已然清醒的我,便一个一个地辨认出我曾使它们沉默了许久的那种不易察觉的声音。那是不断的轻轻的鸟鸣,那是岩石下轻而短的大海的低叹,那是树木轻轻的震颤,是廊柱无由的歌唱声,是苦艾的瑟瑟声,是蜥蜴轻轻的爬动声。我听到了这一切。同时我也在倾听着欢乐的波涛向我涌来。我似乎觉得,我终于又回到了那个港口,至少是在这一瞬间,然而,这一瞬间从今以后将永不止息。但眼看着太阳升起不久,一只乌鸫鸟便鸣叫起来,几乎就在同时四面八方便一起响起了鸟鸣,这鸟鸣伴同着一种力量、一种巨大的喜悦、一种使人心旷神怡的不协调、一种永无止息的陶醉。白昼开始运行,它将带我前行,直到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