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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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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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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都会发生,嗯?”

透过楼梯上的那扇窗户,我看见一个迅速奔跑的小幽灵悄悄穿过灌木丛;黑暗中有一个银白色的小点——自行车车轮的轮穀——移动起来,一闪一闪,她走了。

因为弹琴大概跟洛对跳舞和演戏的兴趣密切有关,我允许她去跟着一位埃姆佩罗小姐就像我们的法国学者可以相当方便地这么称呼她的那样学钢琴;比尔兹利离她那幢有着蓝百叶窗的白色小屋差不多有一英里远,洛每个星期骑车到那儿去两次。快到五月底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就在洛没让我参加的那次特别的排练后一个星期左右,我正在书房里居斯塔夫——我是说加斯东——的国王旁边扫荡,电话响了,埃姆佩罗小姐问我下星期二洛去不去,因为她本星期二和今天都没有去上课。我说她一定会去的—便继续下棋。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我的才智所受到的影响,又走了一两步棋!轮到加斯东走的时候!我透过满心忧伤的轻烟薄雾发现他可以把我的王后吃掉;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认为这可能是他的狡猾的对手所设下的圈,他迟疑了好半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摇了摇下巴,甚至偷偷地朝我瞅了几眼,把又短又粗、簇在一起的手指踌躇地微微向前伸了一伸——渴望吃掉那个甘甜肥美的王后,却又不敢下手——突然他朝它猛扑过去(谁知道这是否使他学会了往后的一些鲁莽行为?),于是我心情阴郁地花了一个小时才和他下成平局。他喝完了白兰地,不久迈着笨重的步子走了,对这盘棋的结局相当满意(mon pauvre ami, je ne vous aijamais revue tquoiquil y ait bien peu de chance que vous voyiez mon livre, permettez—moi de vous dire que je vous serre la main bien cordialement, et que toutes mes fillettes vous saluent)。我发现多洛蕾丝·黑兹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边,正在吃一块切开的馅饼,两眼盯着她的剧本。这时她抬起始终神色沉静的双眼迎着我的目光。对于我发现她逃课,她仍然显得出奇地镇定,并且dun petit air faussement contrit说她知道自己是个十分淘气的孩子,只是没有能够抵御魅惑,把那些学琴的时间都用在——读者啊,我的读者!——跟莫纳去附近的公园排练魔幻的树林那场戏上了。我说了声“好”——就大步走到电话旁边。莫纳的母亲接了电话:“是啊,她在家,”接着带着一个做母亲的那种不明确的出于礼貌的愉快笑声退到一旁,没有对着电话机喊道,“是罗伊的电话!”接着莫纳窸窸窣窣地走来立刻用低沉单调、相当温柔的声音开始责备罗伊说过的什么话或做过的什么事,我连忙打断了她,莫纳马上用最谦恭、最迷人的女低音说道,“是,伯父,”“当然啦,伯父,”“这件不幸的事都得怪我,伯父,”(多么能言善辩!多么泰然自若!)“老实说,我也觉得这样很不好”——等等等等,正如那些小妓女所会说的那一套。

我屏住呼吸,说道:“多洛蕾丝,这种情况必须马上停止。我准备把你拖到比尔兹利外边去,关在你知道的那个地方,这种情况必须停止。我准备一收拾好手提箱就带你走。这种情况必须停止,否则什么事都会发生。”

洛在那棵幽灵似的桦树旁边等我。

莱斯特小姐用她那修饰得十分完好的手把门廊的门拉开,让一条步履蹒跚、qui prenait son temps的老狗进去。

我似乎跟电影里的人物一起分享电话机和它那突然降临的神灵的功德。这一次原来是一个怒气冲天的邻居打来的。起居室里东面的窗户恰巧大开着,不过窗帘倒令人宽慰地放了下来;窗外,阴冷的新英格兰春季的漆黑、潮湿的夜晚一直在屏息静听。我始终以为那种头脑龌龊的黑线鳕似的老处女是现代小说中大量文学近亲繁殖的结果,但现在我深信那个假装正经又一肚子淫欲的伊斯特小姐——或者揭穿她这个隐匿姓名的人,芬顿·莱博恩小姐——在尽力想听明白我们争吵的内容时,大概从她卧室的窗口把身子探出了四分之三。

“我全身都湿透了,”她放声大叫着说,“你高兴吗?让那出戏见鬼去吧!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露出牙齿,并且依照她那女学生的可爱样子,倾身向前,接着就飞快地骑走了,我的小鸟儿。

于是我走下楼去,清了清嗓子,控制住情绪。这时洛在起居室里,坐在她心爱的那张垫得厚厚的椅子上。她懒散地靠在那儿,咬着手指上的一根倒刺,用无精打采、蒙蒙眬眬的眼睛嘲笑着我,同时用伸在一张小凳子上的那只没穿鞋子的脚的后跟轻轻摇动着那张凳子,这时我蓦地感到一阵十分令人难受的眩晕,发现自从两年前我初次见到她以来,她身上起了多么大的变化。要不这种情况只是最近这两个星期才发生的?Tendresse?当然,那是一个被戳穿的虚构的信念。她正好坐在我炽烈的愤怒的焦点上。所有贪淫好色的迷雾都给一扫而空,除了这种可怕的清醒,什么都没有留下。唉,她已经变了!如今她的肤色与任何一个粗俗、邋遢的中学女生的肤色没有什么两样;她们用的手指把大家合用的化妆品抹在自己没有洗过的脸上,对于接触她们皮肤的究竟会是什么肮脏的混合物、什么带脓的表皮一点也不在意,以前她那皮肤光滑娇嫩、充满青春气息的脸蛋显得那么可爱,挂着泪珠的时候又显得那么光艳照人。我常开玩笑地把她那头发蓬乱的脑袋放在我的膝头摆弄。如今那种天真无邪的光彩被一种粗俗的红晕所取代。当地称作“兔热病”的那种疾病使她表示轻蔑的鼻孔边染上了火红色。正如在恐惧时那样,我垂下目光,无意识地顺着她紧张地伸着的那条裸露的大腿下侧望去——她的腿长得多么光滑,多么健壮!她的眼睛像毛玻璃似的灰蒙蒙的,微微有点儿充血。她把这双分得很开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看出其中闪现出的那种隐秘的思想:不管怎么说,也许莫纳是对的,她,没有父母的洛,可以揭发我的所作所为,而自身免于处罚。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有多么恼怒!她周身的一切都同样地叫人冒火,难以捉摸——均称有力的双腿、袜底肮脏的白色短袜、她不顾屋内闷热穿着的那件厚毛线衫、她的少女气息,特别是她那泛着奇特的红光、嘴唇刚涂过口红的死气沉沉的下半截脸。她的门牙上还留着一些口红的痕迹,我突然回想起一件十分令人不快的往事——出现在脑海里的不是莫尼克的形象,而是好多年前在一家小客找里的另一个年轻妓女的形象;当时,我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仅仅因为她年轻我就该去冒染上某种可怕疾病的危险,她就已经被另一个人抢先叫去了。那个妓女也正好长着这种泛出红光的突出的pommettes,也死了妈妈,生着两颗大门牙,她那土黄色的头发上扎了一小条脏乎乎的红缎带。

“你先上楼去,”我也嚷道——同时一把揪住她,把她拉了起来。从这时起,我不再控制自己的嗓音,我们彼此继续朝着对方大声嚷叫,她说了好些粗鄙下流的话。她说她讨厌我。她朝我做了好些丑恶难看的怪相,鼓起两腮,发出恶魔似的噗噗的声音。她说我是她母亲的房客的时候,就好几次想要奸污她。她说她肯定是我谋杀了她母亲。她说她会跟头一个向她提出要求的人上床睡觉,我对此什么办法也没有。我说她得上楼,去把她所有的藏钱的地方都指给我看。那是一个吵吵嚷嚷、充满仇恨的场面。我捏住她尽是骨节的手腕!她不停地把手腕扭来扭去,偷偷地想找到我的弱点,好在一个有利的时刻猛地挣脱出去“但我紧紧地抓住她”事实上弄得她很痛;我希望我的心会为此而腐烂。有一两次,她那么使劲地猛抽她的胳膊,我真怕她的手腕会给拉折;她自始至终用那两只令人难以忘怀的眼睛紧盯着我,心里憋着的怒火和热泪在眼睛里挣扎。我们的声音压过了电话的铃声,等我觉察到它那丁零零的声音的时候,她立刻逃走了。

“是的我说,”完全满意。是的,我不怀疑是你们两个人一起编造出来的。事实上,我毫不怀疑你已经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那天晚上“汽车恰巧停放在城里商业区的一家修理工场里。我别无选择”只好步行去追踪这个飞速逃跑的人。甚至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光,只要心目中一出现春天夜晚的那条街,那条已经那么枝叶扶疏的街,我仍不免惊慌地倒抽一口冷气。莱斯特小姐正牵着费比恩小姐那条患了水肿的dackel在她们的灯光明亮的门廊前散步。海德先生差一点把它撞倒。走三步”跑三步。一阵温热的雨点开始嗒嗒嗒嗒地打在栗树树叶上。在前面那个街角上,有个模糊不清的小伙子把洛丽塔推靠在一道铁栏杆上,搂着她狂吻——不,不是她,我弄错了。我的手指仍然感到热辣辣的,我继续向前飞奔。

“嗨,”她说道,在我身旁骑着车,一只脚蹭着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人行道,“嗨,我作了一个决定。我想离开学校。我不喜欢这所学校。我不喜欢这出戏,真不喜欢!再也不回去了。另外找一所吧。马上离开。再去作一次长途旅行。不过这次我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成吗?”

楼下那扇纱门砰的响了一声,是洛吗?逃跑了吗?

我为女儿的朋友们这么吵吵嚷嚷表示道歉。年轻人,你知道——说着就把接下去那一声半呱呱声挂断了。

“好吧。Entendu。现在快跑,快跑,快跑,勒诺尔,否则你全身都会湿透的。”(我胸中感到一阵哽咽。)

我一把抢走了她用脚后跟摇晃着的那张小凳子,她的脚砰的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她看着那个脸色苍白、无精打采的冷饮柜台女伙计把冰块放进杯子“又倒进可口可乐”再加上一点儿樱桃汁——这时我心里充满怜爱、痛苦的情绪。那个娇弱的手腕。我可爱的孩子。你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亨伯特先生。她走过的时候,我们总对她表示赞美。皮姆先生看着皮帕把调制的饮料吸进嘴去。

我点了点头。我的洛丽塔。

“由我挑吗?Cest entendu?”她问道,一边在我身旁微微晃动了一下身子。只有在她是个十分听话的小女孩的时候才讲法语。

Jai toujours admire Ioeuvre ormonde du sublime D ublinois。这时,那场雨成了一阵激起淫欲的大雨。

“请把我抱上楼去。今儿晚上我觉得有点儿罗曼蒂克。”

一个看不见的女巫婆伸手砰的关上楼上的一扇窗。

“哎,说吧,”洛说,“她的证词让你满意吗?”

在我们的门厅里,闪耀着欢迎的明亮的灯光,我的洛丽塔脱下身上的毛线衫,甩了甩她那缀满水珠的头发,朝我伸出两只光胳膊还提起一条腿:

“想往家给你打电话,”她乖巧地说,“已经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不过先给我买杯饮料,爹。”

“这种喧闹……毫无意义……”电话听筒里呱呱地叫着,“我们可不是住在一幢经济公寓里,我必须强调……”

“嘿,”她嚷道,“别发急嘛。”

在十四号以东半英里左右的地方,塞耶街跟一条私家车道和一条横街交错在一起;那条横街通往市区。在经过的头一家杂货店前面,我看到——心头一下子感到如释重负!——洛丽塔的漂亮的自行车正在那儿等她。我没有拉门,而是推了一下门,再拉一下,再推一下!再拉一下,随后走了进去。看哪!大约十步以外!洛丽塔,隔着电话亭的玻璃(膜状的神灵仍与我们同在),正用手兜着话筒,十分秘密地弓身站着,她眯起眼睛看见了我,就带着她的财宝转过身去,赶紧挂断电话,挥了挥手走了出来。

“噢,是吗?”

在这当口,我竟有本事——我想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情形——在另一场暴风雨中始终涕泪滂沱,生理学家知道了大概会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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