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门半开半掩,里面还亮着灯;除此之外,屋外的弧光灯透过软百叶帘射进一片稀疏的红光。这些交叉的光线划破卧室里的黑暗,展现出下面这番景象。
“从来没有,”我相当坦率地答道。
在午夜过后的那几个小时里,那个不安定的旅馆的夜晚出现了暂时的平静。四点左右,走廊里厕所的抽水马桶像小瀑布似的响了起来,接着门也乒乒乓乓。五点刚过,一番发出回声的滔滔不绝的议论便分为几次从一个院子或停车场上开始传来。其实那不是一番滔滔不绝的议论,因为讲话的那个人每隔一会儿就停下来,(大概是)听另一个人说话,只是那另一个人的声音我听不见,因此从听到的那部分话语得不出什么真实的意义。然而,那乏味的语调却带来了黎明。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淡淡的紫灰色,好几个勤劳的抽水马桶也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工作。眶当眶当和嘎嘎作响的电梯开始接送早起上楼和下楼的客人。我可怜地打了几分钟瞌睡,梦见夏洛特成了一个绿水池里的美人鱼,而在走廊里的什么地方,博伊德博士用圆润的嗓音说,“你们早上好”,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接着,洛丽塔打了一个呵欠。
消化不良逼得亨伯特要到浴室去喝一口水;我知道,也许除了牛奶配小萝卜以外,这是对我的病症的最有效的药物。等我再回到那个奇异的、充满一道道惨淡的光线的堡垒中(洛丽塔的新旧衣服以各种不同的着魔姿态搭在那儿的一件件看去似乎模模糊糊地在漂浮的家具上),我那不好对付的女儿坐起身来,用清晰的声调也要水喝。她用模模糊糊的手接过那个富有弹性的、冰凉的纸杯,感激地一口喝下了杯里的水,她的长长的睫毛正对着纸杯,随后,小洛丽塔做了一个比任何肉体的爱抚更令人销魂的娇憨动作,在我的肩膀上擦了擦她的嘴。她重新倒在她的枕头上面(趁她喝水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枕头抽了出来),马上又睡着了。
我相当详细地叙述那个遥远的夜晚的激动和摸索,只是因为我坚持想要证明我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来不是、而且过去也决不可能是一个蛮横的恶棍。我悄悄穿过的那些温和朦胧的境地是诗人留下的财产——不是罪恶的渊薮。假如我达到了我的目标,我的狂喜便会化作全部的柔情,成为一个内心燃烧的实例;这种内心燃烧的热力,即使在她完全清醒的时候,她也几乎感觉不到。可是我仍然希望她会逐渐陷入完全的昏睡之中,这样我就可以在她身上体味到更多的东西,而不只是那么一丁点儿。因此,在作出试探的接近中间,由于混乱的视觉把她转变成斑驳的月光或一片蓬松的开满花儿的灌木,我总梦想着自己重新恢复知觉,梦想着自己躺在那儿等待。
可是,我不想详细描述洛丽塔的放肆,叫有学问的读者感到厌烦。只说我在这个漂亮的、几乎还没有发展成熟的年轻姑娘身上没有看到一丝端庄稳重的痕迹,也就够了。现代的男女同校教育、青少年的风尚、营火旁的欢宴等已经叫她这样的姑娘不可救药地彻底堕落了。她把那种赤裸裸的行为只看作不为成年人所知的年轻人的秘密世界的一部分。成年人为了传宗接代所做的事跟她毫不相干。我的生命被小洛用充满活力、切合实际的方式操纵着,仿佛那是一个与我无关的没有知觉的精巧的装置。虽然她急于想让我对粗暴的少年世界获得深刻的印象,但却并没有对一个孩子的生活跟我的生活之间存在的某些差异做好准备。只是出于自尊心,她才没有放弃;因为处在那种不寻常的困境中,我装着十分愚蠢,由她任意摆布——至少在我还能忍受的时候。可是说实在的,这些都是不相干的问题。我对所谓的“性行为”压根儿就不在意。任何人都可以想象那些兽性的成分。一项更大的尝试引诱我继续下去:一劳永逸地确定性感少女危险的魔力。
听到她清早打的第一个呵欠,我立刻假装侧脸睡得很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发现我睡在她的身旁,而不是在另一张床上,会不会感到震惊?她会不会拿起她的全部衣服,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她会不会要求立刻把她送到拉姆斯代尔——送到她母亲的床边——或者送回营地?可是我的洛是一个淘气的小妞儿。我感到她的眼睛紧盯着我。等她终于发出她的那种可爱的格格的欢笑声的时候,我知道她的眼睛一直充满笑意。她滚到我的身旁,她那暖烘烘的褐色头发拂到了我的锁骨上。我不大成功地装着刚醒过来。我们平静地躺着。我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们轻轻地接吻。叫我神思昏昏、相当窘困的是,她的吻具有一种相当有趣的紧张、试探的精妙的意味,这使我断定她在很小的年龄就经过一个小女同性恋的指点。一个叫查利的男孩子不可能教她那一套。好像想看看我是否尽兴,是否学过这一课,她缩回身去,细细打量着我。她的颧骨发红,饱满的下嘴唇闪闪发光,我马上就要崩溃了。突然,在一阵粗野的欢快声(性感少女的特征!)中,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但有好一阵子,我的头脑无法从她那炽热的惊雷似的耳语中辨别出什么话来。她又哈哈大笑,拂去脸上的头发,又把话说了一遍。等我听明白她暗示的事情后,我渐渐颇为奇特地领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崭新的、新得荒诞的梦境中,没有什么事在那儿是不可行的。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她和查利玩过什么游戏。“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她的脸蹙了起来,厌恶不信地睁大眼睛望着我。“你从来没有——”她又开口说道。我趁空用鼻子去闻闻她。“别这样,好吗?”她带有鼻音地嘀咕道,迅速把她褐色的肩膀从我嘴边移开。(除了接吻或赤裸裸的交欢,她把所有的亲热爱抚看作不是“浪漫的胡搅”,就是“反常变态”——有很长一段时期,一直如此,这种方式相当古怪。)
她又睡熟了,我的性感少女。但我仍然不敢开始我着魔的航行。La Petite Dormeuse ou LAmant Ridicule。明儿,我要把先前叫她妈妈那么彻底地失去知觉的那种丸药喂给她吃。在汽车上的贮物箱里——还是在那个铰合式手提旅行包里?我是不是应该足足等上一个小时,随后再悄悄向前移动?对性感少女的痴迷狂想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实际接触在不多不少的一秒钟里就可以完成。一毫米的间隙在十秒钟里就可以完成。我们且等着看吧。
离我和我燃烧的生命不到六英寸远的地方,就是蒙蒙眬眬的洛丽塔!经过漫长的一动不动的守候,我的触角又朝她移去。这次,床垫吱吱嘎嘎的声音并没有把她吵醒。我设法把我贪楚的身躯移得离她那么近,因而我都能感到她那裸露的肩膀的气息像一股暖气拂到我的脸颊上。随后她突然坐起身来,气喘吁吁,用不正常的飞快的速度嘟哝着什么关于小船的事,用劲拉了拉被单,又重新陷入她那香甜、黑暗、年轻的昏睡中去了。在她酣睡着翻动身子的时候,她的一只新近赤褐色的如今月白色的胳膊横打到我的脸上。有一刹那,我抱着她。她从我搂抱的阴影中脱出身去——她这么做并无意识,也不用劲,也不带有任何个人的反感,只发出一个要求正常休息的孩子的那种平常的哀怨的嘀咕。一切又恢复原状:洛丽塔弯曲的脊梁骨对着亨伯特,亨伯特用一只手托着头,给欲望和消化不良弄得浑身发烧。
“你是说,”她跪起身子,对着我,追问道,“你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吗?”
什么都不像一家美国旅馆那么嘈杂。而且,请注意,这儿还被看作是一家安静、舒适、宾至如归的老式场所——“风雅得体的生活方式”以及诸如此类的各种东西。电梯门开关的眶当声——就在我头东北二十码左右的地方,但听上去却清楚得就像在我左边太阳穴里似的——跟电梯上下的轰响声和嗡嗡声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午夜以后很久。每隔一会儿,就在我左耳的正东面(假如我始终仰面躺着,不敢把自己较为邪恶的一侧对着我的同床人那蒙眬的臀部),走廊里就会充满欢快、响亮、愚蠢的喊叫以及末尾的一连串道晚安的声音。等这阵嘈杂声过去以后,我小脑正北方的一个抽水马桶又取而代之。那是一个强劲有力、声音深沉的抽水马桶,给使用了好多次。它的汩汩声和冲泻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长时间的充水声使我身后的墙壁也震动起来。接着,南面哪个人又病得相当厉害,喝酒喝得几乎把命都咳掉了。他房间里的抽水马桶就在我们浴室的隔壁,冲起水来活像真正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最后,所有的瀑布都停止了,着魔的猎人也都酣畅地睡着了,我却仍然无法入睡,在我西面,窗下的那条林荫道——一条两边都是参天大树、沉静肃穆的高尚住宅区的街道——竟成了轰隆隆地穿过潮湿、刮风的夜晚的巨型卡车穿梭来往的可鄙的通道。
我立刻脱下衣服,穿上睡衣,速度难以相信地快得就像在电影摄影的场面里,更衣过程给删剪时所暗示的那样。我已经把一个膝盖跪到床边上,洛丽塔忽然回过头来,透过被一道道微光掠过的黑暗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这是闯进房来的那个人所没有料到的情况。药丸招揽生意的宣传(entre nous soit dit,—个相当卑鄙的勾当),目的在于叫人迅速安睡,就连一大群人也不会把服药的人吵醒,而这会儿,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口齿不清地把我叫作“巴巴拉”。巴巴拉穿着我的对她来说未免太紧的睡衣,仍然十分镇定,一动不动,面对着这个说梦话的小人儿。洛莉绝望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转过脸去,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至少有两分钟,我在床边神经紧张地等着,就像四十年前那个裁缝带着自制的降落伞准备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下去时那样。她轻微的呼吸具有睡眠的节奏。最后,我勉强把身子挪到狭窄的床边上,悄悄拉着堆在我冰凉的脚后跟以南的那点儿被褥——洛丽塔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我的洛丽塔穿着一件旧睡衣,侧身躺在床的中央,背对着我。她那薄薄盖住的身体和光胳膊光腿形成一个“Z”形。她把两个枕头都放在她那黑发蓬乱的头下面;一束惨白的光掠过她脊椎骨的顶端。
陪审团冷漠的女士们!我原来以为要过好几个月,也许要过好几年,我才敢对多洛蕾丝·黑兹暴露出我的真面目;可是六点钟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清醒,到了六点一刻,我们实质上已经成了情人。我来告诉你们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是她勾引了我。
“好吧,”洛丽塔说,“那么我们就从这儿开始。”
我后来从一位给了我不少帮助的药剂师那儿得知,紫色的药丸甚至都不属于巴比妥酸盐那个庞大崇高的门类。精神病人认为它是一种效果很强的麻醉药,虽然它可能会让一个精神病人入睡,但却依然是一种过于平和的镇静药,不会长时间地对一个尽管疲惫但却依然相当警觉的性感少女产生影响。拉姆斯代尔的那个大夫究竟是个江湖郎中,还是个精明的老骗子,这一点实际上现在和过去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受了骗。等洛丽塔又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意识到不管这种药在下半夜是否还会产生作用,我所依赖的安全措施已不可靠。她的头又缓缓转过去,倒在过高的枕头上。我静止不动地躺在床边,仔细地看着她乱蓬蓬的头发,看着她那隐隐露在外面的半边大腿和半边肩膀的性感少女肌肤上的微光,一面想要根据她的呼吸的速度推测出她睡得有多么熟。过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决定冒险朝那片可爱的、令人发狂的微光挨近一点;可是我还没有挪到它那温暖的外围,她的呼吸就又暂停下来。我有一种讨厌的感觉,觉得小多洛蕾丝完全清醒,只要我用自己肮脏的身体的任何部位碰她,她立刻就会尖声喊叫。读者啊,不管你对我书中的这个心肠软弱、病态敏感、无限谨慎的男主人公多么恼怒,请你可别跳过这必不可少的几页!想象一下我的情况。如果你不去想象,那么我就不会存在;试着辨别出我身上的那种好像母鹿似的品质,在自己邪恶的树林中索索发抖;还是让我们稍微笑一笑吧。不管怎么说,笑笑并没有什么害处。例如我几乎写成了“列如”,我没有地方好搁我的头,而心口灼热(人们把这种煎熬称作“法国式的”,grand Dieu!)又给我的不适火上浇油。
我不敢再给她吃一颗那种药,心里并没有放弃希望,以为第一颗药仍然会叫她睡得很熟。我开始把身子朝她移去,作好接受任何失望的准备,心里知道我最好继续等待,但又无法等待下去。我的枕头上散发出她头发的气味。我朝着我那隐约闪现的宝贝儿移过去,每当我觉得她动了或正要动的时候便停下来,或者后退。从仙境吹来的一丝微风已经开始影响我的思绪。当时,我的思绪似乎潜伏在斜体字当中,仿佛反映出我思绪的水面被那阵风的幻影吹皱了。我的意识一次次地朝相反的方向折叠,我那不断挪动的身体进入了睡眠的境界,又摆脱出来,有一两次,我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发出一阵凄凉抑郁的鼾声。温柔的薄雾笼罩着渴望的群山。时而,我觉得那个着魔的猎物就要跟这个着魔的猎人在半路上相遇,她的臀部在一片遥远的、传说中的海滩上那些松软的沙砾下正缓缓地向我移来。接着,她那泛起波纹的朦朦胧胧的身体就会动上一下,我就知道,她比任何时候都离我更为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