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我是个五只脚的怪物,但我爱你。我卑鄙无耻,蛮横粗暴,等等等等,mais je taimais, je taimais!有好多次我知道你是怎样的感受,而知道这一点真是痛苦极了,我的小家伙。洛丽塔姑娘,勇敢的洛莉·希勒。
我还有其他一些一直受到抑制的回忆,现在它们都自行展开,成为没有四肢的痛苦的怪物。有一次,在比尔兹利一条街尽头处可以望见夕阳西下的街上,她转身对着小伊娃·罗森(我正带着这两个性感少女去听一场音乐会,紧跟在她们后面走着,身子几乎要碰到她们),她转身对着伊娃,神情那样安详、那样严肃地回答伊娃先前所说的话,什么她宁可死掉也不去听米尔顿·平斯基谈论音乐,他是她在当地认识的一个男学生,我的洛丽塔说:
“你知道,死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你完全得靠你自己。”我的两只膝盖正在机械地一起一落,她这句话叫我感到我根本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的宝贝儿的心思,而且,很有可能,在那极为幼稚的陈词滥调背后,她心中还有一个花园,一道曙光,一座宫殿的大门——朦胧可爱的区域,而我这个穿着肮脏的破衣烂衫、老在痛苦地抽搐的人偏巧被明确无疑地禁止进入这片区域;因为我常常发现,像我们,像她和我这样生活在一个完全邪恶的天地里,每逢我想谈论她和一个老朋友、她和她父亲或母亲、她和一个真正健康的心上人、我和安娜贝尔、洛丽塔和高尚的、纯洁的、受到清楚剖析的、被神化了的哈罗德·黑兹可能已经谈论过的话题——一个抽象的观念,一幅画,斑驳的霍普金斯或剪了头发的波德莱尔,上帝或莎士比亚,任何真诚坦率的话题,我们总会变得异常窘困。良好的意愿!她总用老一套的粗鲁和厌烦的神态来防护她的薄弱之处,而我则采用一种连我自己也感到难受的矫揉造作的语调说出我那十分超然的论点,惹得听我说话的那个人粗暴无礼地大肆发作,致使谈话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哦,我可怜的、感情受到伤害的孩子。
“哇”洛喊了一声,用“哇”代替了“好哇”,随后懒洋洋地走出房去,我那感到刺痛的眼睛盯着炉火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我拿起她的书,那是给年轻人看的一本无聊的作品。书里有一个心情阴郁的姑娘玛丽昂,还有她的继母,与预期的完全相反,这位继母结果是一个年轻、欢快、通情达理的红头发女人;她向玛丽昂解释说玛丽昂去世的母亲实在是一个英勇的女人,因为她就要死了,故意掩藏起对女儿的深厚的爱,不想让她的孩子怀念她。我并没有哭喊着跑上楼去冲进她的房间。我一向喜欢不加干涉的精神卫生。现在,我局促不安,求助自己的回忆,想起在这样和类似的场合,我习惯采取的方法总是不顾洛丽塔的心情,而只想着安慰卑劣的自我。我的母亲是穿着湿漉漉的青灰色的衣衫,在滚滚的雾气中(我就是这样生动地想象着她),欣喜若狂、气喘吁吁地跑上穆利内上边的那道山脊时被一个霹雳击倒的。当时我只是个婴儿,回想起来,不论精神治疗大夫在我后来“抑郁消沉的时期”怎么蛮横地对我加以盘问,我还是找不到可以跟我少年时代的任何时刻联系起来的任何公认为真实的思慕。但我承认,一个具有我这种想象力的人,无法辩解说我个人对普通的情感一无所知。我也可能过于相信夏洛特和她女儿以前的那种不正常的冷冰冰的关系。可是整个这场论证中最难堪的就是这一点。在我们反常、下流的同居生活中,我的墨守成规的洛丽塔渐渐清楚地明白:就连最悲惨痛苦的家庭生活也比乱伦的乌七八糟的生活要好,而这种生活结果却是我能给予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最好的东西。
“你知道她的坟墓在哪儿,”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接着就说出了墓地的名称——就在拉姆斯代尔郊外,在铁路线和湖景山之间。“另外,”我又说道,“你以为对这场意外事故用上这么个修饰语相当合适,可它的悲剧性却因此而多少被降低了。如果你思想上当真希望战胜死亡的观念——”
阿维斯有这样一个身材肥胖、脸色红润的好爸爸,还有一个个子矮小的胖乎乎的弟弟和一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妹妹,有一个家,两条龇牙咧嘴的狗,而洛丽塔却什么也没有。这件小事还有一个简明扼要的补编——背景也在比尔兹利。洛丽塔正在炉火旁边看书;她伸了个懒腰,胳膊肘儿还没放下,就咕味着问道:“她究竟埋葬在哪儿?”
我回想起某些时刻,让我们把它们称作天堂里的冰山吧,等我在她身上满足了我的欲望以后——经过叫我变得软弱无力、身上不时现出一道道青色纹路的惊人的、疯狂的运动以后——我总把她搂在怀里,最终发出一丝几乎不出声的充满柔情的呻吟(霓虹灯的灯光从用石块铺平的院子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她的皮肤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她的乌黑的睫毛缠结在一起,她那暗淡的灰色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茫然——完全是一个经过一场大手术之后依然处在麻醉状态中的小病人)——于是心中的柔情就会变得越加强烈,成为羞愧和绝望,我总把我那孤独、轻盈的洛丽塔搂在我的冰冷的胳膊里,轻轻摇着她哄她入睡。我会埋在她温暖的秀发里呻吟,随意地爱抚着她,默默无语地祈求她的祝福,而当这种充满人情味的痛苦、无私的柔情达到顶点的时候(我的灵魂实际上正在她那赤裸的身体四周徘徊,正准备要忏悔),突然,既具有讽刺意味又十分可怕,肉欲又开始袭来。“噢,不,”洛丽塔总深深地叹一口气说。接下去又出现了那种柔情,那种淡青的颜色——所有这一切随即都破灭消失。
在我们头一次旅行中——在我们天堂里的第一圈——有一天,为了安安静静地体味我的幻想,我下定决心不去理会我不由自主所感觉到的事实:那就是在她看来,我不是一个男朋友,不是一个富有魅力的男人,不是一个伙伴,甚至压根儿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两个眼睛和一只充满血液、肌肉结实的脚——暂且只提这些可以提及的东西。有一天,在我收回了头天晚上为了产生作用而向她作出的许诺(不论她幼稚可笑地一心想得到的是什么——去一家有特殊塑料地面的旱冰溜冰场溜冰或者想独自去看一场日场电影)后,我凭借倾斜的镜子和半开的门的偶然配合,在浴室里正好瞥见了她脸上的一种神情……那种神情我无法准确地加以描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显得那么纯粹,因此它似乎又渐渐变为一种相当安逸的空虚茫然的神情,就因为这已是委屈和失望的极限一而每一极限必定含有某种超出极限以外的东西——于是就出现了那种模糊暗淡的亮光。当你记住这些是一个孩子扬起的眉毛和张开的嘴唇时,你可能会更好地理解是何种深沉、蓄意的肉欲和何种反映出来的绝望阻止我扑到她可爱的脚下,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阻止我牺牲我的嫉妒,听凭洛丽塔去获得她希望通过跟一个她自认为真实的外部世界中那些肮脏、危险的儿童们混在一起就可能获得的任何乐趣。
二十世纪中期有关孩子和父母之间关系的那些观念,已经深受精神分析领域喧嚷的充满学究气的冗长废话和标准化符号的污染,但我仍希望我是在对毫无偏向的读者讲话。有一次,阿维斯的父亲在外面按汽车喇叭,表示爸爸来接他的小宝贝回家了,我只得把他请进客厅,他坐了一会儿。就在我们交谈的时候,阿维斯,一个身子笨重、相貌平凡、感情深厚的孩子,走到他的面前,最后胖乎乎的身子就坐到他的膝头。嗳,我想不起来我有没有提过,洛丽塔对陌生人总露出一种十分迷人的微笑,好像毛皮似的绵软柔和地眯起眼睛;她的整个脸庞闪现出一种梦幻一般甜蜜的光彩,这当然并不表示什么,但却那么美丽动人,惹人喜爱,因此你觉得很难把这种甜蜜可爱仅仅归纳成作为某种古老的欢迎仪式的返祖现象的标志,自动使她的脸庞充满光亮的一种神秘的基因——殷勤的卖笑,粗鲁的读者会这么说。唔,她就那么站着,伯德先生转着他的帽子,说着话,而且——对了,看我有多愚蠢,我把那美妙的洛丽塔的微笑的主要特点漏掉了,具体地说就是:在她脸上浮现出那种亲切、甜蜜、带着酒窝的微笑时,那种笑意从来就不是对着房里的那个陌生人,而是飘浮在它自己的可以说是遥远的充满花儿的空间,或者带着有些呆滞的温和徜徉在偶然看到的物体上——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当胖胖的阿维斯侧着身子挨近她的爸爸的时候,洛丽塔正温柔地对着她用指头摸弄的一把水果刀微笑,那把水果刀就放在她所倚靠的那张桌子边上,离我有好远一段距离。突然,阿维斯用双手攀住她父亲的脖子和耳朵,而这位父亲也用一只胳膊随意地搂着他那身子笨重肥大的孩子,就在这当口儿,我看到洛丽塔的微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成其自身的一小片冰冷凝固的阴影,那把水果刀从桌上滑落下去,刀的银柄相当奇特地打在她的脚踝上,使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把头向前一低,脸上显得相当尴尬,就像小孩子在眼泪流出前所露出的那种怪相,随后单脚着地一跳一跳地走了——阿维斯立刻跟着她走进厨房,去安慰她。
“噢,你知道,我那被害死的妈妈。”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