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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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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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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营地上,他们要你们几点起床?”

“我们的双人床实际上可以睡三个人,”波茨亲切友好地说,一面把我和我的孩子塞进房去。“有一个客人特别多的晚上,我们也曾安排三位女士跟一个像你孩子这么大的小孩睡在一起。”我想其中有位女士是一个男人假扮的(我的指责)!不过——斯温先生,四十九号房间里还有多余的小床吗?

“当然成。”

她用了那块肥皂,只是因为那是样品。

餐厅迎面飘来一股油煎肥肉的味道,眼前还有一张笑容暗淡的脸。那是一个宽敞、浮华的地方,四周墙上的令人伤感的壁画描绘了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陷入各种不同的着魔状态的着魔猎人,他们周围有一群庞杂的毫无生气的动物、林中仙女和树林。稀稀落落的几个老太太、两个教士和一个穿着运动上衣的男人正在默不作声地把他们的饭菜吃完。餐厅九点关门。穿着绿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女服务员巧妙地、急匆匆地想尽快把我们打发走。

“唔,我也有点儿喜欢你,”洛丽塔用缓慢、柔和的声音说,像在微微叹息,坐得也靠我近了一点。

“接吻有什么吻问题?”我对着她的头发咕噜道(对于讲话已经失去了控制)。

“对。我在小册子里看到那样的话。”

“哎,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一个盥洗室。”

“大概给斯伍恩家要去了,”最初那个爱开玩笑的老家伙斯温说。

“要是我告诉你——要是告诉你,你肯答应(倦了,倦极了一头垂下来,眼睛都快闭上了),答应你不会抱怨吧?”

“嗯——嗯。”

“一分都没有,”她难过地说,同时扬起眉毛,把里面空空的钱包翻给我看。

只是嘴上强烈有力。并没有真的把这个问题看得有多严重。

“我们睡在一间房里吗?”洛说,每当她想使一句问话具有什么强烈的意义,她的眉目总是那么强烈有力地抽动起来——倒不是乖戾或厌恶(不过显然已经到了乖戾或厌恶的边缘),只是强烈有力。

我心里充满渴望,心里不住呻吟,一眼瞥见前面路旁有一片相当宽阔的地段,就颠簸摇晃着开进了野草丛。记住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记住她只不过是——

“明儿再说吧,洛。上床睡吧,上床睡吧——看在上帝分上,上床睡吧。”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说,“你做的方法不对。”

“以后再说吧,洛。现在睡吧。我把你留在这儿。你上床睡吧。给你十分钟。”

(哦,我的洛丽塔,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那儿!)

我渴望的奇迹总算发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在湿淋淋的树下的一辆熄了灯的汽车里几乎搂作一团;他们告诉我们我们到了公园的中心,只要在前面一个红绿灯处向左一转就到了。我们并没有看见前面有什么红绿灯——实际上,公园就跟它所掩盖的罪恶一样黑暗——但是在开上一条相当平坦、滑溜的弯道后不久,旅行的人便透过雾气看到一片钻石似的亮光,接着就出现了池水的微光——那儿,既叫人感到惊奇又显得相当冷漠,坐落在幽灵似的树木下面,位于一条沙砾车道的顶端——正是“着魔的猎人”那座灰白色的华厦。

洛丽塔伸出手来,使劲点了点头。

“洛,看那边山腰上的那些牛。”

“因为,亲爱的,如果亲爱的妈妈知道了,她会跟你离婚,还会把我掐死。”

“噢——我参加了那儿提供的各种活动。”

于是就朝电梯那儿走去,女儿挥舞着她白色的旧提包,父亲走在前面(nota bene:从不走在后面,她不是一位女士)。当我们站在那儿此刻肩挨着肩,等着电梯把我们送下楼去的时候,她把头向后一仰,毫无拘束地打了个呵欠,摇了摇她的那头鬈发。

“晚饭的时候,我们应该到了布赖斯兰,”我说,“明儿我们就去游览勒平维尔。这次远足怎么样?你在营地过得快活吗?”

“我们没有看见,”洛急切地把身子从我边上探过去说,她的天真的手搁在我的腿上,“但你肯定是蓝色的吗,因为——”

“我们喜欢在那个石头大壁炉的炉火周围,或者在他妈的星光下举行合唱会,每个姑娘都把自己快乐的精神融入集体的声音之中。”

“Cest bien to u t?”

“我倒没有。实际上,我对你可不忠实到极点,但这一点也没有关系,因为反正你已经不喜欢我了。你开得比我妈妈快多了,先生。”

我仍然待在帕金顿。最后,总算睡了一个小时——却因为无缘无故、令人异常疲惫地与一个毛茸茸的身材矮小的两性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交合而从睡梦中惊醒。那会儿已经清晨六点;我突然想到要是比我说的时间早一点儿到达营地,也许是一个好办法。从帕金顿出发,我还有一百英里要走,而到烟雾山和布赖斯兰的路程就更长了。如果我说下午去接洛莉,那只是因为我异想天开,执意要受欢迎的夜晚尽快降临,好遮掩我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可是这时,我预见到了各种各样的误会,浑身紧张不安,唯恐耽搁会给她机会抽空往拉姆斯代尔打一个电话。然而,上午九点三十分,我打算出发的时候,电池偏偏用完了;快到中午,我才终于离开帕金顿。

“天哪,洛,我们别这样说话。”

“我希望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吧,你这个机灵鬼。”

“要是我们坐在黑地里,你让我小声说,我就告诉你。你睡在你原来的房间里,还是和妈妈挤在一块儿?”

“什么情况,爹?”(她含讥带讽地故意让那个词拖得很长。)

“哎呀,要是妈妈发觉我们俩是情人,她会不会大发雷霆?”

“唔,这好一些。”

“蓝色的!”她喊道,“浅紫发蓝的。是什么做的?”

“那个词是乱伦,”洛说——说完走进壁橱,接着发出年轻、清脆的格格的笑声,又退出来,打开旁边的一扇门,用她那神情古怪朦胧的眼睛仔细朝里面瞅了瞅,免得再犯错误,随后钻进浴室。

两点半左右,我到达了目的地,把汽车停在一片松树林中。有个穿着绿衬衫的红头发小顽童正绷着脸独自站在那儿丢马蹄铁玩。他简明扼要地告诉我怎样到一幢灰泥小屋里的办事处去。我只好死气沉沉地忍受了好几分钟营地女主任的同情的询问。营地女主任是一个衣衫邋遢、面容憔悴的女人,长着一头铁锈色的头发。她说洛莉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准备上路。她知道她母亲病了,但并不危急。黑兹先生,我是说亨伯特先生,是否愿意去见见营地上的辅导员?或者去看看女孩子们住的小屋?每座小屋都要献给迪斯尼乐园中的一个小家伙。要不要去参观一下中心楼?或者要不要打发查利去把她找来?姑娘们刚把饭厅布置好,准备举行一场舞会。(也许,往后她会对什么人说:“那可怜的家伙看上去就像他自己的鬼魂。”)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再喜欢你了,洛?”

噢,一个多么叫人疼爱的宝贝儿!她朝那个打开的手提箱走去,好像用一种动作缓慢的步伐从远处偷偷地向它挨近,费劲地瞅着远处放在行李架上的那个宝箱。(我不知道她的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是否出了什么毛病,还是我们两个人都陷入了同一片施了魔法的迷雾?)她向那个手提箱走去,把穿着后跟相当高的鞋子的脚抬得很高,又曲起她那漂亮的好像男孩子所有的膝盖,一面用在水里或者在梦游中行走的人的那种缓慢的步伐穿过不断扩大的空间。接着,她用手捏着那特别短的两个袖子,提起一件紫铜色的、漂亮而又很昂贵的衬衣,用文静的手慢条斯理地把它展开,仿佛她是一个出神发呆的猎鸟人,正屏息瞅着他捏着两个火红的翅膀尖展开的一只惊人的鸟儿。随后(我站在一旁等她的时候),她抽出一条光彩夺目的腰带,看去就像一条缓慢移动的蛇,束在身上试了试。

“你听我说,”我说道,一边坐了下来,而她则站着,离开我有几英尺,正心满意足地盯着自己直看,对自己的外貌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愉快的惊讶,而壁橱门上的镜子里却惊讶而愉快地充满了她红润的容光。

“这个傻瓜!”洛说,“他本该把你抓起来的。”

“唔,你还没有亲过我,对吧?”

“Ansooit,他们教我要跟别人一起快快乐乐、丰富充实地生活,并且要养成健全的人格。其实就是做一个妖媚的姑娘。”

洛含着刚喝进嘴去的那口水,把晃动的玻璃杯放下。

“噢,我是个非常叫人讨厌的姑娘,”她继续说道,一边抖了抖她的头发,用不灵巧的手指把一条丝绒的头带解下。“我来告诉你——”

她慢吞吞地走出来。我想要拥抱她:随意地在晚餐前带点儿克制地温存一下。

“也许可以,”亨伯特单调地说——这个狡猾的、身子膨脬的恶魔十分清楚,到九点钟,等他的节目开始,她就会毫无生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说,“我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儿。所以做个好姑娘吧。”

“六点——”她忍住另一个呵欠——“半”——打了个大呵欠,浑身上下都颤动起来。“六点,”她重复道,嗓子眼里又堵住了。

“在那家糖果店停一下,好吗?”洛说。

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开上一条迂回曲折的路,接着又开出去。

我说大夫们还不大清楚究竟是什么毛病。反正总是腹部的什么疾病。糟透了的?不,是腹部的。我们得在附近待一阵子。医院在乡下,靠近勒平维尔那个欢乐的市镇,十九世纪初期有个了不起的诗人曾经住在那儿,我们可以在那儿观看所有演出的节目。她觉得这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不知我们能否在晚上九点以前赶到勒平维尔。

“对。就是这些。不——等一下。我们还在一个反光的烤炉里烤面包。这挺了不起吧?”

“你一直在干些什么?我一定要你跟我说说。”

我很想把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放在那个深褐色的手掌心里,但转念一想,作出这样的赏赐可能反会引起误解,于是就放了一个两毛五分的硬币。又加了一个。他退出房去。门咔哒一声。Enfin seuls。

“噢,我也想看那部影片。吃完晚饭我们就去吧。噢,我们去吧。”

“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说,“我太太往后可能也来——不过就连那样,我想我们也有办法。”

“他是不是看上去活像,完全就像是奎尔蒂?”洛低声说,她并没有用尖尖的褐色的胳膊肘儿去指,但却显然心急火燎地想要指出坐在餐厅远处角落里的那个穿着花哨的方格子衬衫单独用餐的客人。

一条模拟出来的旅馆走廊。模拟出来的寂静与死亡。

“不。说吧。”

“Cest。只有一件小事,告诉你的话就非臊红了脸不可。”

“我已经叫他们添一张小床。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就睡那张小床。”

“哟!看上去挺气派,”我那粗俗的宝贝儿眯起眼睛看了看外面的拉毛粉饰说,一面钻出汽车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用一只幼稚的手把紧贴着胯裆的连衣裙的裙褶扯扯松——引用一句罗伯特·布朗宁的诗句。在弧光灯下,变大了的显得十分逼真的栗树树叶在白柱子上起伏、摆动。我打开汽车后面的行李厢。有个头发花白的驼背的黑人,穿着一身粗陋的制服,拿起我们的旅行包,用小车慢慢地把它们推进旅馆大厅。那儿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和教士。洛丽塔蹲下身去,抚摸一条白脸、蓝斑、黑耳朵的小猎狗,在她的爱抚下,那条狗竟晕乎乎地伏在那块花地毯上——谁又不会这样呢,我的宝贝儿——这当儿我清了清嗓子,穿过人群朝服务台走去。有个肥猪似的秃顶老头儿——在这家老旅馆中,每个人都显得年纪很老——在服务台边带着殷勤的笑容仔细打量了一下我的容貌,随后不慌不忙地拿出我的那份(歪曲事实的)电报,与心里产生的一些疑窦作了一番斗争,回过头去看了看钟,最后开口说他很抱歉,他把那个有两张床的房间一直保留到六点半,如今已经租出去了。他说有个宗教会议跟布赖斯兰的一场花展正好撞上,而且——“那个姓氏,”我冷冷地说,“不是亨伯格也不是亨巴格,而是赫伯特,我是说亨伯特,随便什么房间都成,只要能给我的小女儿放上一张小床。她才十岁,都累坏了。”

“洛,你的记性真好极了,但我不得不请你费神别说那些粗话。还有什么别的吗?”

“我这么叫你,成吗?”(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公路。)

如果我们不能很快、立刻、神奇地在下一个街区就抵达那家旅馆,我觉得我就会对黑兹这辆刮水器失效、刹车反复无常的破汽车完全失去控制;但是我向其请教该怎么走的过路人要么自己是外地人,要么皱起眉头问道:“着魔的什么?”好像我是一个疯汉;再不然,他们就用几何学的手势、地理学的概述跟绝对地方性的线索(……你走到法院那儿,然后就往南走……)作出万分复杂的说明,弄得我无法不在他们好意的含糊不清的话语的迷宫中迷路。洛那可爱的、晶莹透明的内脏已把那些甜食消化掉了,这会儿她正指望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开始变得有些烦躁不安。就我而言,尽管我早就习惯于一种次要的命运(不妨称作麦克费特的不称职的秘书)卑劣地干扰上司的豪爽宏伟的计划——但在布赖斯兰的街道上驾着车吱嘎吱嘎地摸索前进,却大概是我从未面临过的最令人作恼的严峻考验。后来几个月里,每当我回想起自己那么固执地孩子气地一心要到那家名称特别的客店去,就为自己的缺乏经验而发笑。因为在我们开过的路旁,无数家汽车旅馆在霓虹灯光下都表示它们尚有空房,准备为推销员、逃犯、虚弱乏力的人、一个个家庭团体以及最伤风败俗、充满活力的那一对对男女提供膳宿。嗳,温文尔雅的人驾车穿过夏天漆黑的夜晚,假如舒适的小屋突然退去颜色,变得像玻璃盒一样透明,那么,你们会从毫无缺陷的公路上看到何等的狂欢,何等花样奇特的淫欲啊!

“离开感到惋惜吧?”

“妈妈怎么样了?”她孝敬地问道。

“夏天的天空,”我说,“还有李子和无花果,以及帝王的深紫色的血液。”

“好啦,走吧,亲爱的,要是你也像我一样饿了。”

“你疯了,”洛说。

“你有多少现钱?”我问。

“看在上帝分上,为什么要抓我?”

总的说来,她还是一个听话的小姑娘;回到车上以后,我吻了吻她的脖子。

警察(他在追踪什么跟我们极为相似的车辆?)朝着这个小姑娘十分和蔼地笑了笑,把车子掉过头去。

“听着,洛。让我们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一下。实际上我是你的父亲。我对你有一种十分慈爱的亲情。你妈妈不在的时候,我要对你的幸福负责。我们并不阔绰,外出旅行的时候,我们不得不一我们常常会给凑在一起。两个人合住一个房间,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种——我该怎么说呢——种——”

“女童子军的训词,”洛狂热地说,“也就是我的格言。我用值得一做的事儿充实我的生活,比如——喔,别管什么事吧。我的责任就是——要对人有帮助。我是所有雄性动物的朋友。我服从命令,为人开朗。又是一辆警车。我很节俭,思想和言行都十分肮脏。”

“对不起,”我嘟哝道,“我很喜欢你,就是这么回事。”

“告诉我对方的头法。”

我们继续往前开去。

她说:“嗨,让我们免了这套亲吻的把戏,找点儿什么吃的吧。”

不管那个讨厌的家伙心里还有什么疑问,都被眼前这种花儿一般美好的景象弄得一扫而空。他说他可能还有一个房间,实际上的确有一个房间——里面有张双人床。至于小床——

“你说话文绉绉的,爹。”

“波茨先生,我们还有多余的小床吗?”波茨也是一个脸色红润的秃顶的老家伙,耳朵和其他的洞眼里都长出了白毛,他会去看看有什么办法。他走过来跟我说话,而我却转开了自来水笔的笔套。迫不及待的亨伯特啊!

“你知道,洛,我非常想你。”

“Ensuite?”

汽车刚一停下,洛丽塔就主动倒到我的怀里。我不敢,不敢尽情放肆——甚至不敢让自己认识到这(甜蜜湿润的感觉和颤动的火焰)就是那种无法言传的生活的开端;在命运的巧妙帮助下,我终于促使那种生活成为现实——实在不敢吻她,我就极为虔诚地碰了碰她那炽热、张开的嘴唇,只是微微的一吮,丝毫没有淫荡的意思;可是她不耐烦地身子一扭,把嘴唇使劲儿贴在我的嘴上面,弄得我都感到了她的大门牙,而且也分享到她唾液中的薄荷糖味。我当然明白这不过是她的一种天真无邪的把戏,有几分backfisch模仿骗人的爱情故事中某种假象的傻气。既然正如心理疗法大夫和强奸犯都会告诉你的那样)这种少女卖弄风情的界限和规则是变动不定的,至少孩子气地微妙得叫年长的同伴难以把握——因而我非常害怕自己会做得过分,使她在厌恶和惊恐中往后退缩。再说,我特别饱受折磨地急于想把她悄悄带到“着魔的猎人”那个不受外界影响的僻静去处,而我们还有八十英里的路要走,该死的直觉使我们不再拥抱在一起——转瞬间,一辆公路巡逻警车在我们车旁停下。

“怎么,没有。”

Seva ascendes, pulsata, brulans, kitzelans, dementissima. Elevator clatterans, pausa, clatterans, populus in corridoro.Hanc nisi mors mihi adimet nemo!Juncea puellula, jopensavo fondissime, nobserva nihil quidquam;当然,再过一会儿,我也许就会犯下什么不可收拾的大错。幸好,她又回到那个宝箱跟前去了。

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双人床,一个壁橱,橱门上有面镜子,浴室门上也有一面镜子,一个蓝黑色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现出一张床,壁橱门上的镜子里也映现出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玻璃面的桌子,两个床头柜,一张双人床:说得确切一点,是一张有着嵌板床架的大床,上面铺着一条托斯卡纳玫瑰色绳绒线织的床单,一左一右,还有两盖饰有荷叶边的粉红灯罩的小灯。

接着她悄悄地投人我期待的怀抱,容光焕发,身心舒爽,一面用她那温柔、神秘、淡漠、蒙昽而不很纯洁的目光抚慰着我—活脱儿就像轻贱可鄙的俏妞儿之中最轻贱可鄙的一个俏妞儿。因为性感少女所效法的就是这种女子—而我们却呻吟、死去。

“坏,坏姑娘,”洛愉快地说,“少年犯,但坦率而迷人。那是红灯。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开车的。”

暮色渐渐开始笼罩着美丽的小布赖斯兰,笼罩着它那仿殖民地时期式样的建筑、古玩店以及从国外输入的遮阳树,我们开车穿过灯光暗淡的街道,寻找“着魔的猎人”。尽管不停地下着蒙蒙细雨,弄得到处都是雨珠,但空气却温暖而清新。有一群人,主要是儿童和老人,已经在一家电影院的票房前排好了队,身上湿淋淋地布满了闪亮的宝石似的雨珠。

“别这样,认真一些——求你了。”

她显得痩了一点,高了一点。有一刹那,我觉得她的脸庞不如这一个多月以来一直珍藏在我心中的那个印象那么妩媚:她的脸蛋儿像是凹了下去,而过多的雀斑又遮掩了她那红润、纯朴的面容。最初的这个印象(在强劲有力的两下心跳之间人的十分短暂的间歇)具有下面这层清楚的含意,即鳏夫亨伯特不得不做,想做或会做的一切,就是要给这个皮肤给太阳晒黑、但却显得毫无血色、aux yeux battus甚至就连眼睛下面那些plumbaceous umbrae上也有雀斑的小孤女一种健全的教育,一个健康、幸福的童年,一个干净整洁的家,一些和她年龄相仿的有教养的女友;在她们中间(如果命运肯屈尊来对我作出回报),我也许可以单为亨伯特博士先生找到一个漂亮的Magdlein。可是,正如德国人所说的,“一眨眼的工夫”,这种天使般的行动方针就给抹去了,我赶上我的猎物。(时光超越了我们的幻想!)于是她又是我的洛丽塔了——实际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我的洛丽塔。我把手放在她那暖烘烘的赤褐色的头发上,提起她的旅行包。她气色红润,十分可爱,身上穿着她最鲜亮的有几个小红苹果图案的方格棉布衣服,她的胳膊和双腿都现出很深的金褐色,上面有一些搔痕,看去就像凝固的红宝石上细小的、有圆点的纹路,而她的白色短袜的罗纹翻边仍在我记得的那个地方往下一翻;由于她那孩子气的步态,或者由于我记得她一向总穿平底鞋,如今她穿的那双鞍脊鞋不知怎么对她显得太大,鞋跟也太高了。再见了,奎营地,欢乐的奎营地。再见了,清淡的、不卫生的食物,再见了,小伙子查利。在热烘烘的汽车里,她挨着我坐下,啪的一声把迅速飞到她可爱的膝头的一个苍蝇打掉;接着嘴里用劲嚼着一块口香糖,她迅速摇下她旁边的车窗玻璃,随后才舒适地往后一靠。我们迅速驶过阳光照出一条条纹路的、斑驳的树林。

“这是一个到了适当时候就会得到改善的问题,”我狡黯地回答说,“可以走了吗?”

那个脸色红润的老家伙和善地瞅了瞅洛—她仍然蹲在那儿,嘴巴张着,侧着脸在倾听那条狗的女主人,也就是一个裹着淡紫色的面纱的老太太,从一张很深的印花装饰布的安乐椅中对她所说的话。

“慢点!”洛喊道,猛地把身子朝前一探,原来我们前面有辆讨厌的卡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车后的红灯不住地闪动。

“说话呀,洛——别净哼哼。对我说点儿情况。”

“嗨,这个该死的州里规定的车速是五十,而且——别,别慢下来,你这蠢货。他这会儿已经走啦。”

“你别上那儿去,”我坚决地说,“那肯定是个十分糟糕的地方。走吧。”

“这是一出诙谐的短剧,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爱上我妈妈的?”

一排停放着的汽车好像紧挨在饲料槽边上的猪似的,乍一看,似乎已经没有地方好停车了,但就在这时,好像施了魔法似的,一辆庞大的折篷汽车开动了,在灯光照射下的雨中有如红宝石那样闪闪发光一接着被一个宽肩膀的开车人猛地倒了出来——于是我们十分感激地悄悄开进它留下的那片空隙。我立刻为自己的匆忙感到懊悔,因为我发现原来的那辆汽车这时已经开进附近一个车库似的棚里,那儿的空间足以再停一辆汽车,但是我急不可待,不愿再照他的样子去做。

脸色红润、眉头紧皱的司机盯着我,问道:

洛丽塔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一道阳光掠过她裸露的褐色前臂。她要了一份精心配制的冰淇淋混合饮料,顶上浇了一些合成果汁。那是一个满脸脓疱的粗野的小伙子竖放着给她端来的,他打着一个油污的蝴蝶领结,色迷迷地仔细打量着我那穿着薄棉布连衣裙的娇弱的孩子。我想赶到布赖斯兰和“着魔的猎人”去的那种不耐烦的心情变得简直叫我无法忍受。幸好,她用平时那种敏捷的速度把那份饮料喝完了。

噢,名声!噢,Femina!

“噢,不过是爸爸的紫药丸。维生素X。能叫人身体结实得像头牛或者像把斧头。你想尝一颗吗?”

“怎么啦,亲爱的?”

“当然不像,”她快乐得唾沫四溅地说,“我指的是骆驼牌香烟广告上的那个剧作家。”

等甜点心给端来的放下后——给年轻姑娘的是一大块樱桃馅饼,给她的保护人的是香草冰淇淋,不过大部分也给她在吃完馅饼后迅速地吃掉了——我拿出一个里面装着“爸爸的紫药丸”的小玻璃瓶。在我如今回想到那个奇怪、可怕的时刻,那些令人眩晕的壁画,我只能用一颗错乱的心在其中旋转的那种梦幻的真空作用来解释我那时的行为,但当时,一切在我看来似乎都十分简单,也难以避免。我朝四周瞥了一眼,看清最后一个用餐的人已经离开,便拔开瓶塞,动作十分审慎地把春药倒在我的手掌中间。我对着镜子仔细练过很多次这个动作:把一个空手掌对着张开的嘴一拍,(假装)吞下一颗药丸。正如我所预料到的那样,她一把抓住那个装着饱满的、颜色鲜艳的胶囊的药瓶,瓶里那一颗颗胶囊里充满了美人香睡剂。

我们寂静无声地开过一个寂静无声的小镇。

谈话出现了表面的停顿,我们都看着四周的景色。

“呸!”这个专爱挖苦人的性感少女说。

我把钥匙放进口袋,走下楼去。

“你往后肯告诉我吗?”

“洛,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许多情感和处境,比如说精神关系的和谐、美好。”

“在适当的时候,”这个小卿卿回答说。

“洛,我必须严肃地请你别瞎胡闹。唔?”

“我们把车转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去,我再告诉你。”

这两头肤色红润的猪如今都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用罪恶的手缓慢、清楚地写道:埃德加·亨·亨伯特博士和女儿,拉姆斯代尔草坪街三四二号。一把钥匙(342!)只让我见到一半(魔术师在展示他就要藏在手心里的东西)——便交给了汤姆大叔。洛站起身来,离开了那条狗,有一天她也会这么离开我;一滴雨点落在夏洛特的坟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黑人拉开电梯门,那个在劫难逃的孩子走进电梯,后面跟着她那老在咳嗽清嗓子的父亲和提着旅行包的举止怯懦的汤姆。

“随便什么过去的情况。”

“睡在原来的房间里。你妈妈也许得接受一次大手术,洛。”

在浴室里,我花了很长时间恢复常态,以便去干一件单调乏味的事。我站在那儿,屏住呼吸,心头怦怦乱跳,听见我的洛丽塔发出“嗬”和“哎呀”之类少女表示快乐的喊声。

“但我们是情人,对吗?”

我推开窗户,急匆匆地脱掉给汗水浸湿了的衬衫,换了另外一件,检查了上衣口袋里那个装药丸的小瓶,打开——

让我保留一会儿当时那个场面中所有琐碎和重大的细节:母夜叉霍姆斯开了一张收据,搔了搔头,拉出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把找的钱倒到我那不耐烦的手掌中,随后利索地把一张钞票摊开放在零钱之上,一面欢快地补上一句:“还有五元!”一些女孩子的照片;一个艳丽的飞蛾或蝴蝶,仍然活着,安全地给钉在墙上(“自然课”);装在镜框里的营地营养师的证书;我那颤抖的双手;能干的霍姆斯拿出来的一张报告洛莉·黑兹七月份表现的卡片(“中到良;爱好游泳和划船”);一阵树声和鸟声,还有我那怦怦乱跳的心……我背对着敞开的房门站在那儿。接着我听到身后她的呼吸声和嗓音,感到热血一下子涌上我的头。她连拖带撞地提着沉重的手提箱走来了。“你好!”她说,随后站定了,用调皮、喜悦的目光望着我,两片娇嫩的嘴唇在一丝有点儿傻气但又非常讨人喜欢的微笑中张开了。

“你瞧见一辆跟你式样相同的蓝色轿车在路口前超过你们吗?”

“要是我再看着一头牛,大概就要呕吐了。”

“嗨,这正是我们家的门牌号码,”兴高采烈的洛说。

“我们洗了千千万万个盘子。‘千千万万’,你知道就是女教师用来表示许许多多的俚语。对啦,最后但同样重要的一件事,正像妈妈所说的——让我想想——究竟是什么呢?我晓得了:我们还作皮影戏。咦,多有趣啊。”

我减慢车速,从盲目的七十英里降到半盲目的五十英里。

“嗯——嗯。”

“你是不是很容易大惊小怪?”

“据我所知不是。我想不久又要下雨了。你就不想跟我说说你在营地上干的那些调皮捣蛋的事吗?”

她耸起一边肩膀蹭了蹭那块地方。

“不要这样,”她由衷感到惊讶地望着我说,“不要把口水弄到我的身上。你这肮脏的家伙。”

就在那时,我才猛然感到十分诧异。

我原来指望药会迅速生效。果然如此。在营地她曾度过了十分漫长的一天,早上跟巴巴拉一起去划船,巴巴拉的姐姐是湖滨区的总监,这个讨人喜欢、容易接近的性感少女一面强忍住使上腭拱起的呵欠,一面开始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这一切,她的呵欠越打越大——哦,这种魔药的效果有多快啊!——而且在其他方面也很有效。在我们像涉水似的走出餐厅的时候,先前隐约出现在她脑海中的那场电影,自然已经给忘了。我们上了电梯,她微微笑着,靠在我的身上——你想不想要我告诉你?——半闭起她那有着黑眼睑的眼睛。“倦了吗?”汤姆大叔问道,他正把这个有着法国——爱尔兰血统的文静的先生跟他的女儿以及两个脸色憔悴的女人,种玫瑰花的专家送上楼去。他们都十分怜爱地望着我那身体娇弱、皮肤黝黑、脚步不稳、神情恍惚的玫瑰花似的宝贝儿。我几乎把她抱进我们的房间。她在房里的床边坐下,微微摆动着身子,一面用鸽子般低沉的拖得很长的声调说话。

“像拉姆斯代尔我们的那个胖牙科大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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