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强地又跟着她走下楼去,随后穿过房子右边门厅尽头那儿的厨房——饭厅和客厅也在这一边(在左边,“我的”房间下面,就只有一个汽车房)。在厨房里,那个黑人女佣,一个相当丰满的年轻女人,从那扇通到后面门廊的房门把手上取下她的闪闪发光的黑色大钱包,说道,“我这就走了,黑兹太太。”
我发觉要用足够的说服力表现出那一刹那的情景,那阵战栗,以及在情绪激动地识别出她以后所感受到的那种冲击,真是极其困难。在我的目光掠过跪着的孩子那个充满阳光的瞬间(她的眼睛在那副令人生畏的黑眼镜后面不住地眨着——那个会医治好我所有的病痛的小Herr Doktor),虽然我披着成年人的伪装(一个电影界里高大英俊、富有魅力的男子形体)从她身旁走过,但我空虚的灵魂却设法把她的鲜明艳丽的姿色全都吸收进去,又拿每个细微之处去和我死去的小新娘的容貌核对比照。当然,过了一会儿工夫,她,这个nouvelle,这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就完全超越了她的原型。我想强调的是,我对她的发现不过是在我饱受痛苦的过去“海边那个小公国”的必然后果。在这两件事之间的一切不过是一系列的摸索和失误,以及虚假的欢乐萌芽。她们所共同具有的一切使她们成为一个人。
我想最好马上描摹一下她的样子,就此了结掉这件事儿。这位可怜的太太年纪大约三十五六,额头显得十分光亮,眉毛都修过了,容貌长得相当平凡,但并不是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种类型可以说是经过冲淡的玛琳·黛德丽。她轻轻拍了拍盘在脑后的红褐色的发髻,领我走进客厅。我们谈了一会儿麦库家遭到的火灾和居住在拉姆斯代尔的好处。她那双分得很开的海绿色眼睛十分滑稽地一边上下打量着你,一边又小心避开你的眼睛。她的笑容只是古怪地扬起一边眉毛。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沙发上舒展开身子,一边又不时起身凑向三个烟灰缸和近旁的火炉围栏(那上面放着一只苹果的褐色果心),随后身子又靠到沙发上,把曲起的一条腿压在身子下面。显然,她是那种谈吐优雅的女人,她们的话语可以反映一个读书俱乐部、桥牌俱乐部或任何其他死气沉沉的传统组织的看法,却根本不反映她们自己的心灵;这种女人一点没有幽默感,心里对于客厅谈话可能涉及的那十二三个话题全然不感兴趣,但对这种谈话的规矩却很讲究。我们透过这种谈话其乐融融的玻璃纸外表,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出一些并不怎么叫人感到兴趣的失意挫折。我完全清楚万一荒唐地我成了她的房客,她就会有条不紊地着手对我做出接受一位房客对她可能所意味的一切。我就又会陷入我十分熟悉的那种令人厌倦的私情之中。
可是,我并不抱有幻想。我的法官会把这一切看作一个对fruit vert有着下流爱好的疯子所作的哑剧表演。Au fond, a mest biené gal我所知道的就是,在那个姓黑兹的女人和我走下台阶,步入那个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花园时,我的两个膝盖就像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一双膝盖的倒影,我的嘴唇就像沙子,而——
讲到急剧的转弯,当我们突然转进草坪街的时候,险些撞倒一条爱管闲事的郊区狗(就是那种伏在路面上等待汽车的狗)。再朝前一点儿,黑兹家的住宅,一所白色构架、令人厌恶的房屋出现了,看上去又脏又旧,与其说是白色的倒不如说是灰色的——你知道,那种地方,要在浴缸龙头上装一条橡皮管来代替淋浴器。我给了司机一点儿小费,希望他立刻把车开走,这样我就可以偷偷返回旅馆去拿我的旅行包,但他却只朝马路对面走去,因为有个老太太正在门廊上叫他。我能怎么办呢?我按了一下门铃。
在签名出院以后,我想在新英格兰乡间或是一个沉睡的小镇(有榆树,有白色教堂)上去找一个地方,可以在那儿靠我积累的一整箱笔记度过一个勤奋用功的夏天,而且可以在附近的湖水中游泳。我的工作又开始引起我的兴趣——我指的是我的学术努力。而另一件事,对我舅舅身后留下的香水买卖的积极参与,这时已经减少到最低限度。
一个黑人女佣给我开了门——接着就让我站在擦鞋垫上,径自跑回厨房,因为那儿有什么不该烧焦的东西烧焦了。
“噢,”我说,“噢,看上去很美,很美,很美!”
“好吧,路易丝,”黑兹太太叹了口气说,“我星期五和你结算。”我们往前穿过一间很小的食品储藏室,走进饭厅,饭厅和我们已经欣赏过的客厅是平行的。我发现地板上有一只白色短袜。黑兹太太表示歉意地咕哝了一声,也不停下脚步就弯下身子,把它捡起扔进食品储藏室隔壁的一间小房。我们草草察看了一张中间摆着一个水果盆的桃花心木桌子,水果盆里只有一个还在闪闪发亮的李子核。我摸索着口袋里的火车时刻表,偷偷掏出来,想要尽快找到一班可以坐的火车。穿过饭厅的时候我仍跟在黑兹太太后面,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苍翠——“这是外面的门廊,”在前面给我领路的那个女人大声说。接着,事先一点没有预兆,我心底便涌起一片蓝色的海浪。在布满阳光的一个草垫上,半光着身子,跪着转过身来的,正是从黑眼镜上面瞅着我的我那里维埃拉的情人。
前面门厅里装着一只声音和谐的门铃,一个白眼睛的木头玩意儿,是墨西哥产品,另外还有附庸风雅的中产阶级喜爱的那幅平庸之作——凡·高的《阿尔的女人》。右手的一扇门开了一条缝,可以看见起居室里的一些情景,一个三角橱里摆了更多的一些墨西哥无聊的玩意儿,沿墙摆着一张条纹花的沙发。门厅尽头有道楼梯。我站在那儿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我才发觉室外天气有多么热),同时为了有件可以观赏的东西,就把眼睛盯着一个放在橡木橱上的灰色旧网球。就在这当口,从上面的楼梯口传来黑兹太太的女低音。她伏在楼梯栏杆上,悦耳动听地问道,“是亨伯特先生吗?”一小撮香烟灰也跟着从那儿落了下来。不一会儿,这位太太本人——凉鞋、绛紫色的宽松长裤、黄绸衬衫、四四方方的脸依次出现一走下楼梯,她的食指仍在弹着香烟。
可是我不可能住在那儿。在这种家庭里,每张椅子上都放着翻脏了的旧杂志,还有一种叫人厌恶的杂交气氛:一面是所谓“实用的现代家具”这种喜剧因素,一面又是破旧的摇椅和上面放着开不亮的台灯的摇摇晃晃的灯桌这种悲剧因素。我在那儿决不会感到快乐。我给领上楼去,往左——进了“我的”房间。透过完全抵触的雾霭,我把房间仔细察看了一下,倒确实看到“我的”床头上挂着一幅勒内·普里内的《克鲁采奏鸣曲》。她把女佣的那间房称作“小工作室”!我一边假装仔细盘算着我那急切的女主人对我的食宿收取的低得荒谬而不祥的价钱,一边坚定地对自己说,还是让我们马上离开这儿吧。
那是同一个孩子——同样娇弱的、蜜黄色的肩膀,同样柔软光滑、袒露着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她的胸口扎着一条圆点花纹的黑色围巾,因而我的苍老而色迷迷的双眼无法看到胸前两只幼小的乳房,可是我在一个不朽的日子抚摸过的那对乳房仍然无法躲过我少年时记忆的目光。同时,好像我是神话中一个(迷失路途、受到劫持、被人发现穿着吉卜赛人的破衣烂衫,赤裸的身体从破衣服里对着国王和他的猎狗微笑的)小公主的奶妈,我一下子认出了她肋上的那个深褐色小痣。怀着惊惧而喜悦的心情(国王快乐地哭起来,喇叭嘟嘟地吹着,奶妈完全陶醉了)我又看到了她可爱的、收缩进去的肚子,我的往南伸去的嘴曾经短暂地在上面停留;还有那幼小的臀部,我曾经吻过短裤的松紧带在她的臀部留下的那道细圆齿状的痕迹——就是在Roches Roses后面那个最后的狂热、不朽的日子。自那以后我生活的二十五年逐渐变细,成了一个不断颤动的尖梢,最终消失不见了。
有个舅舅以前的雇员是名门望族的后代,他建议我到他穷困的远亲麦库夫妇家去住上几个月,已经退休的麦库先生和他的妻子想把他们一个故世的姑母安逸地居住过的楼上那层租出去。他说他们有两个小女儿,一个还是婴儿,另一个十二岁了,还有一座美丽的花园,与一片美丽的湖水相去不远。我说这听起来真是非常理想。
“我看出来你并没有得到什么太好的印象,”那位太太说,让她的一只手在我的袖子上搁了一会儿:她把一种不顾脸面的急切——我认为是被人称作“沉着自信”那种品质的泛滥——跟一种腼腆和忧伤结合起来。这种腼腆和忧伤使她选词用字的超脱方式显得像一位“语言学”教授的语调一样做作。“我承认这屋子里不很整洁,”那个注定倒霉的可爱的人儿接着说道,“但我向你保证(她望着我的嘴唇),你管保会很舒服,真的很舒服的。我带你去看看花园。”(最后这个词说得比较欢快,嗓音媚人地往上一扬。)
可是,老派的斯文有礼的习惯使我不得不继续接受这场痛苦的考验。我们穿过楼梯平台,到了房子的右边(“我和洛的房间”就在这儿——洛大概是那个女佣)。这个爱好房客的太太让他这么一个喜爱挑剔的男人先去看看房子里那唯一一间浴室。这时,她几乎掩饰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浴室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房间,就在楼梯口和“洛的”房间之间;好些软绵绵的潮湿的衣服悬挂在那个有问题的浴缸上面(里面有一根弯成问号的毛发),还有早就料到会有的那一圈橡皮管以及其他附属设备——一块淡红色的罩布羞涩地盖在马桶盖上。
“这是我的洛,”她说,“这些是我的百合花。”
我和这对夫妻通了信,向他们表明我是有教养的人,随后在火车上度过了想入非非的一夜,不厌其详地想象着我会用法语指导、并用亨伯特方式爱抚的那个神秘的性感少女。我提着我那昂贵的新旅行包下了车,没有人在玩具似的小车站上迎接,也没有人接我打去的电话。最后,一个心慌意乱、身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麦库出现在红绿二色的拉姆斯代尔唯一的那家旅馆门口,带来消息说他的房子刚刚给烧毁了——也许是整夜同时在我的血管里肆虐的那场烈火所造成的。他说他一家都逃到他的农场去了,把汽车也带走了,不过他妻子有个朋友,住在草坪街三百四十二号的黑兹太太,提出由她来接待我,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住在黑兹太太对面的一位太太把她的轿车借给了麦库;那是一辆完全老式的方顶汽车,司机是一个快乐的黑人。现在,既然我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已经不存在了,上面说的这种安排看上去就很荒谬。不错,他的房子得彻底重造,那又怎么样呢?他不是给房子作了充分的保险吗?我既忿怒又失望又厌烦,但我是一个斯文有礼的欧洲人,不能拒绝让那辆灵车把我送到草坪街去,否则我觉得麦库准会想出更精巧的手段来把我甩掉。我看着他急匆匆地跑走了,我的司机摇了摇头,轻声笑笑。一路上,我暗自发誓,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考虑在拉姆斯代尔待下去,当天就要飞往百慕大、巴哈马群岛或布莱兹群岛。在色彩缤纷的海滩上可能会有一些温柔旖旎的艳遇,这种念头先前一段时间一直从我的脊骨里缓缓地向外渗透,而麦库的远亲实际上用他的善意的、但如今看来绝对愚蠢的提议使我的那种思路急剧地转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