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昨天晚上,我们坐在外面门廊上,那个姓黑兹的女人、洛丽塔和我。温暖的黄昏变成了含情脉脉的黑夜。老姑娘总算详详细细地讲完她跟洛在冬天什么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的情节。那个拳击手变得十分粗鄙下流,这时他遇见了那个善良的老牧师(牧师在身强力壮的青年时代也是一个拳击手,如今还能猛击一个有罪的人)。我们把靠垫堆在地板上,坐在上面,洛待在那个女人跟我之间(她硬要挤进来,这个宝贝儿)。我接着欢快地讲起我到北极的探险。专司虚构的缪斯交给我一杆枪,我打中了一头白熊,它摔倒时说道,啊!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敏锐地感到洛就在我的身旁。我一边讲,一边在那片令人宽慰的黑暗中做着手势,并且利用我的这些看不见的手势去摸她的手、她的肩膀和她玩的一个用呢绒跟薄纱做的芭蕾舞演员,她老是把它塞到我的膝上。最后,等到把我的容光焕发的宝贝儿完全罩在这种缥缈的爱抚所编织的罗网中以后,我才敢顺着她胫部的黄褐色茸毛去抚摸她的光腿;我对自己讲的笑话格格发笑,身子发抖,连忙掩盖起我的激动。有一两次,在我迅速把鼻子伸向她(尽管是幽默地),并且抚摸她的玩具时,我的敏捷的嘴唇感觉到她头发的温暖。她也老是动个不停,她母亲终于厉声叫她停下,把那个布娃娃也扔到黑暗中去。我哈哈大笑,隔着洛的双腿向黑兹说话,好让我的手顺着我的性感少女痩小的脊背缓缓上移,隔着她穿的那件男孩子的衬衫感觉到她的肌肤。
麦库,弗吉尼亚
奈特,肯尼思
“你这傻瓜,”她开口说,“另一只里没有——”不过说到这儿,她看到我那缩起的、凑上前去的嘴唇。“行,”她合作地说,于是忧郁的亨伯特弯身对着她那热烘烘的、向上抬起的赤褐色脸庞,把嘴压在她颤动的眼皮上。她格格笑起来,擦过我的身旁,一溜烟跑出房去。我的心似乎立刻无所不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就连在法国爱抚我的小情人时也没有——从来没有。
在纽约和芝加哥,据信女孩青春发育开始的中位数年龄是十三岁零九个月。个别女孩的这种年龄各不相同,从十岁或更早一点,到十七岁都有。当哈里·埃德加占有弗吉尼亚的时候,她还不满十四岁。他教她代数。Je mimagine cela他们在佛罗里达州的彼德斯堡度了蜜月。“波波先生”,亨伯特·亨伯特先生在巴黎教的一个班里的那个男学生这样称呼那位诗人中的诗人。
夜晚。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苦恼。我想描摹她的脸庞,她的神态——但我无法办到,因为她在近旁的时候,我对她的欲望就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不习惯跟性感少女待在一起,他妈的。我一闭上眼睛,就只看见她的一个固定不动的部分,一个电影摄影的定格画面,一个突然闪现的、绝妙可爱的下身,正如她坐在那儿,从格子花呢裙下抬起一个膝盖,系她的鞋带。“多洛蕾丝·黑兹,ne montrez pas vos zhambes。”(这是她那自认为懂法语的母亲)A mes heures,我是个诗人,为她出神的浅灰色眼睛上乌黑的睫毛,为她抽动的鼻子上那五颗不对称的雀斑,也为她褐色的胳膊和腿上那淡黄色汗毛,我做了一首情诗,但我把它撕了,今天也记不起来了。我只能用(在日记中重新写下的)最陈腐的词语来描摹一下洛的容貌。我可以说她的头发是赤褐色的,她的嘴唇红得像舔过的红色糖果,下嘴唇相当丰满——噢,要是我是一个女作家就好了,可以在一道赤裸裸的亮光下让她赤裸裸的摆好姿势!可是,相反我却是身材痩长、骨骼粗大、胸口毛的亨伯特·亨伯特,眉毛又黑又浓,说话口音古怪,在缓慢的、孩子气的微笑后面藏着一大堆腐朽凶恶的坏念头。而她也不是一本女性小说中那娇弱的孩子。叫我失去理智的是这个性感少女(大概也是所有性感少女)的双重性;我的洛丽塔身上混合了温柔的爱幻想的稚气和一种怪诞的粗俗;这种粗俗来自广告和杂志图片上那些忸怩作态的塌鼻子女郎,来自故国(含有踏碎了的雏菊与汗水的气味)的那些脂粉狼藉的青年女佣,也来自外地妓院里那些装扮成小姑娘的非常年轻的妓女。而后所有这一切又跟通过麝香与泥土、通过污垢与死亡渗出的那种纯洁美妙的温柔混合在一起,天哪,天哪。最特别的就是她,这个洛丽塔,我的洛丽塔,使得作者古老的欲望具有个人的特色,于是,在所有一切之上,只有——洛丽塔。
弗莱什曼,欧文
星期六。已经有好几天,我在房里写作时都让房门半开着,但是今天这个圈套方才见效。洛烦躁不安,把脚挪来挪去,在地板上擦了一阵后——为了遮掩她未经呼唤就自行前来找我所感到的窘困——才走进房来,四下里转了一圈,对我在一张纸上写的可怕的花体字很感兴趣。不,它们不是一个纯文学作品的作者受到灵感的影响在两段之间停顿的结果,而是我致命的欲望的丑陋的象形文字(她无法辨认出这种文字)。她刚低下头,把褐色的鬈发垂到我坐的那张书桌前,嘶哑的亨伯特就可耻地仿效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之间所作的动作,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我的天真的小客人有点儿近视,仍然细看着她手里拿的那张纸,缓缓地倚在我的膝上,成了半坐半站的姿势。她的可爱的侧影、张开的嘴唇、暖烘烘的头发离我露出来的上腭犬牙只有大约三英寸左右;我还感到她的胳膊和腿透过顽皮姑娘穿的粗布衣服所散发出的热气。顿时我明白自己可以丝毫不受惩罚地亲吻她的脖子或嘴中央。我知道她会让我这么做的,甚至还会像好莱坞电影里教导的那样闭上眼睛。两片香草夹着热辣辣的奶油巧克力软糖——几乎也并不比这更异乎寻常。我无法告诉我的有学问的读者(我猜这时他已经把眼睛瞪得不知有多大了),我无法告诉他我是怎么知道这桩事的。也许,我那猿猴般的耳朵不知不觉地听到了她呼吸节奏中的某种细微的变化——因为她实际上并没有在看我潦草的字迹,而是充满好奇、十分镇静地等待着——噢,我的无忧无虑的性感少女!——等待着这个富有魅力的房客去做他渴望做的事儿。我想,一个现代的小孩,一个电影杂志的热切的读者,一个梦幻一般缓慢的特写镜头的老手也许不会认为这太离奇,假如一个相貌英俊、富有男子气概的成年朋友——太晚了。黑兹太太刚好回家,房子里突然响起路易丝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她告诉黑兹太太她和莱斯利·汤姆森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死东西。小洛丽塔自然不肯错过这样一件趣闻。
“别理她,”黑兹叫喊着说(一面把马达关掉)。哎呀,我的美貌的司机;洛已经在拉我这边的车门了。“这太过分啦,”黑兹开口说,但洛已经爬进车来,高兴得身子直抖。“挪挪你的屁股,你,”洛说。“洛!”黑兹喊道(斜眼看了我一眼,希望我把粗鲁无礼的洛轰下车去)。“瞧啊,”洛(不是头一次地)这么说,一面在汽车朝前窜去的时候,猛地向后一靠,我也向后一靠。“这太过分啦,”黑兹说,一面猛地把排挡板到第二挡,“一个孩子竟然这么没有礼貌。而且这么死乞白赖。她明知道人家不要她来。她需要去洗澡。”
“好啊,”她说。我轻轻地把颤抖的舌尖抵在她转动的、咸津津的眼球上。“太好啦,”她眨了眨眼,说,“没有了。”
“对。要试试吗?”
温德马勒,路易丝
谢里登,艾格尼丝
霍内克,罗莎琳
星期六。我的心仍然评评乱跳。想起那种令人困窘的情景,我仍然忸怩不安,低声呻吟。
韦恩,勒尔
可是我知道这完全没有希望,而心里却渴望得要命,我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绷得很紧,所以一听到她母亲用平静的嗓音在黑暗中宣布说,“现在我们都认为洛应该上床睡觉了”,我几乎倒有些高兴。“我认为您真讨厌,”洛说。“这就意味着明儿不举行野餐会了,”黑兹说。“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洛说。等气呼呼的洛嘘了一声走了以后,我完全出于惰性仍然待在那儿,这时黑兹抽着她在那天晚上抽的第十支烟,抱怨起洛来。
邓肯,沃尔特
一首诗,一首诗,毋庸置疑!发现这个“黑兹,多洛蕾丝”(她!)列在名单中它的特殊位置,带着它的玫瑰护——好像一位美丽的公主待在她的两名侍女之间,真是多么奇特和美妙啊!我想分析一下名单上众多名字中的这个名字叫我惊喜万分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叫我兴奋得几乎流泪(诗人和情人洒下的大滴大滴的乳白色的热泪)?究竟是什么?是因为戴着正式面纱(“多洛蕾丝”)的这个姓名亲切的隐秘性以及名和姓之间这种形式上的位置变换/就像一副新的淡色手套或一副假面具?“假面具”就是那个关键词吗?是因为对那个半透明的奥秘、那块飘拂的面纱总感到欣喜快活吗?透过那块面纱,就选中了你一个人去了解的那个肉体和那个目光顺带朝着你一个人微笑。还是因为我可以完全想像出在那个丰富多彩的教室里我那忧伤、蒙眺的宝贝儿四周的其余那些人呢?格雷斯和她已长熟的丘疹;金尼和她动作缓慢的腿;戈登那个脸色憔悴的手淫者;邓肯那个臭烘烘的小丑;爱咬指甲的艾格尼丝;长着一脸黑头粉刺、胸部颠颠耸耸的维奥拉;美丽的罗莎琳;肤色黝黑的玛丽·罗斯;可爱的斯特拉,她竟让陌生人抚摸她的身子;恃强凌弱、偷盗财物的拉尔夫;我为之感到惋惜的欧文。她也在那儿,咬着一枝铅笔,在人丛中消失了,教师们讨厌她,男孩子的眼睛都盯着她的头发和颈项,我的洛丽塔。
星期五。我渴望发生什么可怕的灾难。地震。惊人的爆炸。她母亲跟方圆几英里内的所有别的人都在一片混乱中当下永远给消灭了。洛丽塔在我的怀里呜咽。我是一个自由的男人,在废墟中对她欣赏玩味。她的惊讶,我的解释、说明和呼喊。愚蠢无聊的幻想!勇敢的亨伯特本会用最令人作呕的方式跟她嬉戏(比如,昨天,当她又到我的房间里,把她画的画儿、学校的美术作业拿给我看的时候);他本来可以收买她——随后逃脱惩罚。一个更加单纯实际的家伙就会清醒地坚持使用各种不同的商业代用品——要是你知道上哪儿去弄的话,我不知道。尽管我看上去很有男子气概,但实际上却非常胆怯。一想到要碰上什么非常下流不快的事,我的浪漫的心灵就变得冰冷黏湿,不住颤抖。那些下流的海怪。“Maisallez—y,allez—y!”安娜贝尔用一只脚连跳几下,才套上她的短裤,我忿怒得有点儿头晕,竭力想遮住她。
科恩,约翰
科恩,马里恩
星期二。阴雨。雨水之湖。妈妈出去买东西。洛呢,我知道,就在附近什么地方。经过暗中谋划,我在她母亲的卧室里碰上了她。她正翻开左眼要弄出一粒灰沙。身上穿着格子花连衣裙。尽管我很喜爱她那股令人陶醉的褐色香味,但我确实认为她每过几天就该洗洗头发。有一刹那,我们两人都沉浸在镜子内同一片温暖、苍翠的气氛里,因为镜子照出一棵白杨的树梢和我们一起待在天空当中。我粗暴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接着温柔地握住她的太阳穴两侧,使她转过身来。“就在那儿,”她说,“我可以感觉得到。”
史密斯,黑兹尔
奥斯汀,弗洛伊德
汉密尔顿,玛丽·罗斯
星期二。乌云又一次妨碍我们在那个难以到达的湖畔举行野餐。是命运在作弄人吗?昨天,我对着镜子试穿了一条新游泳裤。星期三。下午,黑兹(穿着一双常见的鞋,剪裁合身的衣服)说她要驾车到闹市区去为她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买一件礼物,并问我是不是也愿意一同前往,因为我对纺织品的质地和香水都眼力不凡。“挑你最喜欢的富有魅力的东西,”她高兴地咕嘟道。干香水买卖的亨伯特又有什么法子呢?她把我困在前面门廊和她的汽车之间。“快点儿,”在我费劲地弯下高大的身体,准备钻进车去的时候(仍在拼命地想找一个逃脱的办法),她这么说。她已经发动了引擎,正在颇有教养地咒骂前面一辆倒退、转身的卡车,那辆卡车刚给老病人奥波西特小姐送来一个崭新的轮椅,就在这时,从客厅窗口传来我的洛丽塔的尖利的嗓音。“你们!你们上哪儿去?我也要去!等一下!”
格拉夫,梅布尔
坎贝尔!艾丽斯
斯科特,唐纳德
请听我说,她一岁的时候脾气就不好,老把玩具往小床外边扔,她可怜的母亲只好不停地去捡,这个可恶的毛娃子!现在,她十二岁了,成了个十足的讨厌货,黑兹说。她在生活中的所有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大摇大摆、昂首阔步、挥舞指挥棒的军乐队指挥或是一个跳吉特巴舞的人。她的学习成绩很差,不过她在新学校里适应多了,不像在皮斯基(皮斯基是黑兹在中西部的家乡城市。拉姆斯代尔的这幢房子是她故世的婆婆的。她们一年多前刚搬到拉姆斯代尔来)。“为什么她在那儿不快活?”
塔尔博特,埃德温
“瑞士农民总用舌尖。”
麦克里斯特尔,维维安
比尔,玛丽
我的指关节贴着这个孩子的蓝布牛仔裤。她光着脚,脚趾甲上还残留着一点儿鲜红的趾甲油。大脚址上横粘着一小条胶带。上帝啊,当时当地,只要能亲一下这双骨节纤细、脚趾细长、顽皮淘气的脚,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牺牲的呢!突然她的一只手悄悄伸到我的手里,没让我们身边那个年长的女人看见。在到商店去的途中,我一直握着、摸着、捏着这只热烘烘的小手。开车人的玛琳式的鼻子两侧闪闪发亮,因为上面的粉已经脱落或蒸发掉了;她始终文雅地自言自语地谈论着当地的交通情况,侧着脸笑着,侧着脸橛起嘴来,侧着脸眨眨涂过油的睫毛,而我暗自祈祷我们永远到不了那家商店,但我们还是到了。
从背部看去,可以瞥见短袖圆领汗衫和白运动短裤之间的发亮的皮肤。一个送报的男孩子(我猜是肯尼思·奈特)刚把那份拉姆斯代尔《日报》啪的一声十分准确地扔到门廊上;洛把身子探到窗台外面,想扯下窗外一棵白杨树上的几片树叶,一面全神贯注、滔滔不绝地在和下面的那个男孩子说话。我开始蹑手蹑脚地朝她走去——像哑剧演员说的,“一瘸一拐地”朝她爬去。我的胳膊和腿都成了凸面,在它们之间——而不是在它们之上——我凭着一种无明显特性的移动工具慢慢前进:受伤的大蜘蛛亨伯特。我一定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接近她,我似乎从望远镜的反端看到了她,于是我像一个中风病人似的专心致志地用软弱无力、扭曲变形的四肢朝着她的紧张、痩小的臀部移动。最后总算到了她的身后,这时我不幸动了想吓唬她一下的念头——抓住她的颈背直摇或是诸如此类的动作来掩盖我真正的manége。而她却尖声不客气地抱怨道:“快松手!”——口气十分粗鲁,这个小泼妇,谦恭的亨伯特只好神色惨淡地咧嘴笑了笑,闷闷不乐地退下了,她则继续朝街上说着俏皮话。
比尔,杰克
“把沙粒舔出来吗?”
五月三十日在新罕布什尔州是一个正式的斋戒日,但是在两个卡罗来纳州却不是。那天,一场流行性“肠炎”(且不管它是什么)迫使拉姆斯代尔的学校提早放起暑假。读者可以去查一下拉姆斯代尔一九四七年《日报》上的天气资料。在那件事发生的前几天,我搬进了黑兹太太家。现在我打算流畅地写出的那一小部分日记(就像一名间谍把他吞下肚去的记录内容凭着记忆再说出来一样),包括六月的大部分日子。
查特菲尔德,菲利斯
“噢,”黑兹说,“可怜的我应该知道的,我是孩子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经历:男学生们扭伤我的胳膊,拿着一大摞书撞我,拉扯我的头发,弄疼我的乳房,掀起我的裙子。当然,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通常总会感到闷闷不乐,但洛太过分了。总绷着脸,难以捉摸,既粗鲁又爱挑衅。在座位上竟用自来水笔去戳她的一个意大利同学维奥拉。知道我想怎么办吗?要是先生,您秋天正巧还在这儿,我就想请您给她的家庭作业作些辅导——你似乎什么都懂:地理、数学、法文。”
麦克费特,奥布里
根据专门研究儿童性兴趣的作家所说,有些特征会引起小女孩心中蠢动的反应。这些特征我倒全有:轮廓分明的下巴,肌肉发达的手,深沉洪亮的嗓音,宽阔的肩膀。而且,据说我还像洛迷恋的某个低声哼唱流行歌曲的男歌手或是男演员。
施伦克尔,莉娜
拜伦,玛格丽特
这本东西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我实际上写了两遍。开始,我用铅笔在一本商业上称作“打字便笺簿”的一张张纸上把每项记载草草地写下(有许多擦抹和修改),随后我又用我的最小的、最恶劣的笔迹,中间夹了不少明显的缩写,把它抄在刚提到的那本小黑面簿上。
当天,后来,很晚的时候。我开亮了灯,想把做的一个梦记下来。这个梦有一个明显的前因。黑兹在吃晚饭的时候曾经和蔼可亲地宣布说既然气象局预报周末天气晴朗,我们星期天做完礼拜就去游湖。我躺在床上,在人睡以前色迷迷地左思右想,我想到了如何利用即将举行的那次野餐的最终计划。我知道黑兹妈妈恨我的宝贝儿,因为她十分喜欢我。所以我抱着让母亲满意的目的,安排去湖滨游玩的日子。我打算只对她一个人说话,但是到适当的时刻,就说我把手表或太阳眼镜忘在那边的林中空地上了——随后带着我的性感少女钻进树林。就在这个当口,现实从我的周围消失了,“寻找眼镜”竟然成了跟洛丽塔的一场悄没声儿的恣意狂欢,洛丽塔特别会意,千依百顺,欢快堕落,做出了根据常情她不大可能会做的那种举止。清晨三点,我吞下一片安眠药。不一会儿,一场不是续集、只能算作诙谐的模拟之作的梦境,以一种富有深意的清晰向我展示出那个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的湖。虽然从国外输入的含羞草和夹竹桃在充满砂石的湖岸边开着花儿,但湖上亮晃晃地结了一大片翠绿色的冰,有个麻脸的爱斯基摩人正白费力气地想用一柄鹤嘴锄把冰凿破。我相信要是我给布兰奇·施瓦茨曼博士的档案里添上这样一场性欲梦,她准会付给我一满袋钱币。不幸,这场梦剩下的那部分明摆着是折衷主义的。大黑兹和小黑兹绕着湖骑马前行,我也弓起腿来跨在马上,任凭马上下颠动,尽管两条腿之间并没有马,只有可以伸缩的空气——由于做梦人心不在焉而造成的一个那种小小的疏漏。
星期五。假如我在我的教科书里引用龙沙的“la vermeillette fente”或是雷米·贝洛的“un petit mont feutré de mousse délicate,tracé sur le milieu dun fillet escarlatte”某诗句,我真不知道我的拘泥刻板的出版商会说什么。如果我守在我的宝贝儿——我的宝贝儿——我的生命和我的新娘身旁,在这种难以忍受的诱惑的压力下继续在那幢房子里待下去,那我大概又会精神崩溃。她是否由母性指引着,对月经初期的奥秘已略知一二?得意忘形的感觉。爱尔兰人的诅咒。从房顶上摔下。老奶奶来访。“子宫先生(我引用的是一份少女杂志上的话)开始修建一堵厚实、柔软的墙,指望可能会有一个胎儿睡在那儿。”这个小疯子待在他的软壁小室里。
星期六。(开头部分也许经过修订。)我知道把日记这样记下去真是发疯,但这么做给我一种奇特的刺激;再说,只有一个多情的妻子才能辨认我的蝇头小字。让我抽泣地说,今天我的洛在所谓的“门廊”上晒日光浴,但她母亲和另外一个女人始终呆在一旁。当然,我本可以坐在那儿的那张摇椅上,假装看书。可是为了稳妥起见,我待得远远的,因为生怕叫我浑身瘫痪的那种疯狂可怕、荒谬可笑、令人怜悯的激动,会使我的éntrée无法在外表上显得相当随便。
米兰达!维奥拉
星期一。Delectatio morosa。我在愁闷哀伤中度过了我的愁苦的日子。今天下午,我们(黑兹妈妈、多洛蕾丝和我)要到我们的镜湖去游泳,晒晒太阳;但是阳光灿烂的早晨到中午时竟然下起雨来。洛大发脾气。
福尔特,特德
米兰达!安东尼
塔尔博特,埃德加
安吉尔,格雷斯
范塔西亚,斯特拉
她没有道歉。湖也就去不成了。那可能会很好玩的。
卡迈因,罗斯
顺带说一句:假如我有天犯了什么重大的杀人罪……注意“假如”这个词。那种冲动应该比我在瓦莱丽亚身上遭到的那场意外还要强烈。仔细注意这一点:那时我相当愚蠢。如果等到你希望把我烧死的时候,记住,只有一阵精神错乱才能给我兽性大发的单纯力量(说不定这一切都经过修订)。有时,我在梦中想要杀人。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比如,我握着一支枪。比如,我瞄准一个满不在乎、却暗中留神注意的敌人。噢,我确实扣动了枪机,可是一颗又一颗子弹都从那个怯生生的枪口虚弱无力地落到了地上。在这些梦里,我唯一的想头就是掩盖起我的可耻的失败,不让我那渐渐变得恼怒起来的仇敌看到。
巴克,丹尼尔
星期日。热浪仍然不退;最吉祥的一个星期。这一次,在洛到来以前,我带了一厚份报纸和一根新烟斗在门廊摇椅上先占好一个战略位置。叫我大失所望的是,她和她的母亲一起前来,两人都穿着跟我的烟斗一样簇新的两件一套的黑色游泳衣。我的宝贝儿,我的心上人在我的身旁站了一会儿——想看报上的滑稽连环漫画专栏一她身上发出的气味和另一个人,也就是里维埃拉的那个孩子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更为强烈,带着比较浓郁的意味——一种炽热的气息立刻使我这个男子汉激动起来——可是她已经把她想要的那张报从我这儿一把抢走,退到挨着她海豹似的妈妈的那张草垫上去了。我的美人儿在那儿趴下身子,向我,向我长着眼睛的血液里那上千只睁得很大的眼睛展示她微微挺起的肩胛骨,她那在黑色游泳衣里紧绷绷的、狭小的、隆起的臀部以及她那两条女学生大腿的外侧。这个七年级女学生默不作声地欣赏着红、绿、蓝三色的连环画页。她是红、绿、蓝的普里阿普斯本人所能构思出的最娇艳的性感少女。我嘴唇焦干,透过棱镜折射出的好多层光定睛细看,一面调节我的欲望,在报纸下面微微晃动身子,这时我感到我对她的感觉,如果能适当地集中起来,可能就足以使我立刻达到一个穷叫花子的极乐境地;可是正像一个宁愿要活动的而不是一动不动的捕获物的猎食者那样,我打算让这种可怜的境地的实现跟她做的一个少女动作同时发生,她在看连环画页的时候不时做出各种各样的少女动作,比如想要搔搔自己的背脊心,从而露出一个好似点彩画出的腋窝——可是肥胖的黑兹突然破坏了这一切。她朝我转过身来,向我要个火,接着就虚与委蛇地谈起一个颇受欢迎的骗子的一部冒牌作品。
星期三。“嗨,让妈妈明天带你和我去我们的镜湖。”这就是我那十二岁的情人妖媚地低声对我说的原话。当时我们在前面门廊上正好互相撞上,我走出去,她走进来。午后反射过来的阳光,好像一颗光彩夺目的白色钻石带着无数道彩虹色的细长光线,在一辆停着的汽车的圆顶篷上闪动。一棵枝干粗壮的榆树树叶的柔美的影子在房子外面护墙板上摇曳。两棵杨树摇摆颤动。你可以辨别出远处来往车辆杂乱的声音。有个孩子叫道,“南希,南一希!”在屋子里,洛丽塔已经放起她最爱听的《小卡尔曼》唱片,我总把它称作“矮子司机”,逗她鼻子里哼上一声,针对我佯装的风趣作出佯装的嘲笑。
克拉克,戈登
我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除了,primo: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大黑兹让小黑兹坐在我们后面。secundo:那位太太决定把亨伯特选择的东西留给自己匀称的耳朵背用。
星期一。雨濛濛的早晨。“Ces matins gris si doux……”我的白睡衣背部有一个紫丁香图案。我就像你在古老的庭园里看到的那种身子膨胀起来的灰蜘蛛。待在一个晶莹闪亮的网中央,把这股或那股丝微微拉上一下。我的网罩住了整幢房子,我像一个狡猾的男巫似的坐在椅子上倾听。洛在她的房里吗?我轻轻地拉了拉细丝。她不在。只听见卫生纸的卷筒在转动时发出的不连贯的声音。我抛出去的细丝并没有追踪到从浴室回到她的房间里去的脚步声。她还在刷牙吗(这是洛唯一真正起劲去做的卫生行动)?没有。浴室的门砰的一声刚关上,所以只好到房子里别的地方去搜寻那个美丽的、暖色调的猎物。让我们把一股丝放到楼下。凭借这种手段,我弄清楚她不在厨房里——没有把冰箱的门弄得砰砰直响,也没有对她讨嫌的妈妈尖声喊叫(我想她妈妈这时正柔声细气、抑制住心头高兴地沉浸在早上的第三次电话谈话中)“好,让我们抱着希望探索吧。我像一道光似的沉思着悄悄溜进客厅,发现那儿的收音机并没有开妈妈仍在跟查特菲尔德太太或汉密尔顿太太讲话,声音很轻,脸红红的,带着笑容,一面用空着的那只手托着电话听筒,含蓄地否认说她不承认那些有趣的传闻,房客,她亲密地说;在跟人面对面交谈的时候,她这个轮廓鲜明的女子还从来没有显出这种样子。因此看来我的性感少女压根儿不在家里!出去了!我原来以为是一块色彩斑斓的织物的东西结果却只是一个陈旧的灰色蜘蛛网,房子里空落落的,死气沉沉。接着,我半开的房门外面传来洛丽塔柔和悦耳的笑声。别告诉妈妈,我把你的熏猪肉都吃了。等我急匆匆地跑出房去,她已经走了。洛丽塔,你在哪儿?只有我的女房东十分殷勤地为我准备的那个早餐盘无力地斜瞅着我,打算让我自己端进房去。洛娜,洛丽塔!”
不过,现在听听后来发生了什么吧。午饭以后,我靠在一张低矮的椅子上,想看一会儿书。突然,两只灵巧的小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她从后面摄手蹑脚地挨近我,好像在一场芭蕾舞剧的片断中再次表演我上午的伎俩似的。她那想把阳光遮挡住的手指显得通红透亮。我没有改变靠着的姿势,只把一只胳膊从旁边伸到背后去抓她,她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身子扭来扭去地闪避着。我的手掠过她灵活的抽动的双腿,那本书像雪橇似的滑离了我的膝头。这时黑兹太太走上前来,溺爱地说道:“要是她妨碍了你学术上的思考,就狠狠地揍她好了。我多么喜爱这片花园(她的语气里并没有惊叹的意味)。在阳光下是不是美得出奇(语气里也没有询问的意思)。”这个讨厌的女人做了个假装满意的手势,一屁股坐到草地上,用两只张开的手朝后撑着身子,抬起脸来望着天空。不一会儿,一个灰色的旧网球弹起来越过她的头顶。房子里传来洛的傲慢自负的声音:“Pardonnez,妈妈。我可不是对着你的。”当然不是,我的顽皮捣蛋的宝贝儿。
今晚吃饭的时候,那个老娘儿们带着一位母亲的嘲弄神情斜眼瞟了瞟洛,对我说(我刚才正用轻率的语调描述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留的那种讨人喜欢的牙刷似的小胡子):“最好不要那样,假如一个人不想变得十足疯癫的话。”洛立刻推开她那盘白煮鱼,差点儿打翻她的牛奶,一下子冲出房去了。“要是洛为她的没有礼貌的行为道歉,”黑兹说,“明儿跟我们一块儿上镜湖去游泳,会不会叫你感到十分厌烦?”
后来,我听见一阵砰砰的关门声和其他的声音从震动的空穴间传来。两个对头正在那儿大吵大闹。
罗萨托,埃米尔
福克斯,乔治
“噢,什么都懂,”先生答道。“这就是说,”黑兹连忙说道,“您会在这儿待下去啰!”我真想嚷着说我乐意永远待下去,只要我有希望不时爱抚一下我新收的学生。不过对黑兹总得提防,因此我只嘟味一声,把四肢分别地le motjuste伸了伸,不一会儿就上楼回到我的房间去了。然而,那个女人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我已经躺在冷冰冰的床上,两只手把洛丽塔香喷喷的魅影紧贴在我的脸上,忽然听见我那不知疲倦的女房东偷偷溜到我的房门外面,隔着门悄声低语——只是想要知道,她说,前几天我借的那本《博闻强志》杂志是否已经看完了。洛在她的房里嚷着说杂志在她那儿。我们这幢房子简直成了一个公共图书馆,我的好上帝啊!
“另一只眼睛呢?”
谢尔瓦,奥勒格
黑兹,多洛蕾丝
格林,露辛达
星期五。看见她跟一个名叫罗丝的黑人姑娘到别处去。为什么她——一个孩子,请注意,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走路的样子竟那么可恶地叫我激动呢?分析一下。微微显出一点大脚趾内倾的迹象。膝盖下面一种松散的摆动延伸到每一步的尽头。一种轻微的拖曳。非常稚气,极为引人注目。亨伯特·亨伯特给这个小家伙满口俚语的说话方式、给她那刺耳的大嗓门深深地打动了。后来,听见她隔着围墙对罗丝说了一大串粗俗无聊的话。带着上升的节拍嗡嚼地响遍我的全身。停顿。“现在我非走不可了,小家伙。”
第二号证据是一本黑色仿皮封面的袖珍日记簿,面子左上角处烫金en escalier印着年份:1947。我提到马萨诸塞州布兰克顿市布兰克—布兰克公司的这件样子好看的产品,好似它当真就在我的眼前。实际上,五年前它就给毁掉了。如今(凭着摄影般的记忆)我们所研究的,不过是它简略的实体,一个羽毛未丰的小不死鸟。
星期四。天气十分暖和。从一个有利的地点(浴室的窗户)我看见多洛蕾丝在房子后面苹果绿的亮光里,正从一根晾衣绳上取下衣物。我逛出屋子。她穿着方格布衬衫、蓝布牛仔裤,脚下一双帆布胶底运动鞋。她在斑驳的阳光下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我可怜的身体内最隐秘、最敏感的弦上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在后面门廊的最低一级台阶上挨着我坐了下来,动手拾起两只脚之间的卵石——卵石,天哪,然后是一小块弯曲的牛奶瓶碎玻璃,像一片在怒吼的嘴唇——把它们朝着一个罐子扔过去。啪。再来一次你就扔不中了——你没法击中——这真叫人受不了——再来一次。啪。美好的皮肤——哦,真美好:柔软娇嫩,给太阳晒成棕褐色,上面没有一点儿斑点。多吃圣代冰淇淋会引起粉刺。那种叫作皮脂的油质滋养皮肤上的毛囊,如果皮脂过多,就会刺激发炎,导致感染。可是性感少女都没有粉刺,尽管她们大吃营养丰富的食品。天哪,真叫人受不了,她太阳穴上面的那片丝绸似的微光渐渐变成发亮的褐色头发。还有在她那沾满尘土的脚踝旁抽动的那根小骨头。“是麦库家的姑娘吗?金尼·麦库?噢,她真难看。又很刻薄。腿还瘸的。差一点因为小儿麻痹症死掉。”啪。她前半胳膊上生着像窗花格似的亮闪闪的汗毛。当她站起身来,把洗的衣物拿进屋子去的时候,我有机会从远处赞赏她卷起的牛仔裤那褪色的后裆。在草地外面,和蔼的黑兹太太拿着照相机,像托钵僧变出来的一棵假树那样往上生长,经过迎着日光的一番忙乱——抬起忧伤的眼睛,垂下快乐的眼睛——趁我,漂亮的亨伯特,坐在台阶上不住地眨眼时,竟然厚着脸皮给我拍了张照。
古德尔,唐纳德
威廉斯,拉尔夫
星期四。这个月开头的炎热给我们带来了冰雹和大风。在一卷《青年百科全书》里,我发现一张薄纸,上面有小孩子用铅笔开始临摹的一幅美国地图,在那张纸的另一面,就在没有临完的佛罗里达州和墨西哥湾的反面,有一份油印的名单,显然是她在拉姆斯代尔学校里班上的同学。那一首诗我已记在心里。
星期日。洛为人变幻莫测,脾气暴躁,生气蓬勃,难以应付,具有活泼的十二三岁孩子的那种尖嘴薄舌的风姿,从头到脚都叫人欲火中烧(整个新英格兰都该由一个女作家去描摹!),从那个现成的黑蝴蝶结和别住她头发的扁平发夹到她匀称好看的腿肚子下半部、就在她粗糙的白色短袜上面两三英寸地方的。那块小疤(那是在皮斯基时给一个旱冰溜冰者踢出来的)。她跟母亲到汉密尔顿家去了一参加一场生日宴会或是这一类的社交聚会。她穿着宽大的方格子布连衣裙。她的天真无邪、纯洁可爱的形象似乎已经完好地形成。一个早熟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