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供状:
我在此让读者看到的是我记得的那封信的内容,而我记得的那封信的内容又是我逐字逐句记下的(包括那些糟透了的法文)。原来的信至少还要长两倍。我略去了一个当时多多少少跳过去的抒情段落,讲的是洛丽塔的弟弟,他两岁的时候死了,那时洛丽塔四岁,她说不然我会多么喜欢他。让我想想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对了。“抽水马桶里抽掉”(那封信倒确实给扔进了抽水马桶)这几个字很有可能是我自己实事求是所作的贡献。她大概请我专门点个火把信烧了。
夏·黑
我爱你(信就这样开始了。有一刹那,我误会了!错把信上歇斯底里的潦草笔迹当作一个女学生的信笔涂抹)。上星期天在教堂里——你真坏,不肯去看我们漂亮的新窗户!一就在上星期天,亲爱的,当我向主请示对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办的时候‘我才受到启示’叫我采取目前这样的行动。你瞧,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我是一个感情热烈的孤独的女人,你就是我生命中的恋人。”
现在,我最最亲爱的人儿,mon cher, cher monsieur,你已经看了这封信;现在你知道了一切。因此,请你是否立刻收拾好行李就离开。这是一个女房东的吩咐。我在把一个房客打发走。我在把你撵出门去。走吧!快走!Departez!如果我来回都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行驶,又没出什么事故(但是出了事故又有什么关系?),那我在晚饭时就会回来,我不希望看见你还在家里。务必请你马上离开,就是现在,甚至不用把这封荒唐的信看完。走吧。再会。
让我再东拉西扯地胡说上一会儿吧,最亲爱的人儿,因为我知道这封信这会儿已经给你撕成(字迹无法辨认的)碎片,扔到抽水马桶里抽掉了。最亲爱的人儿,montres, trescher,在这个神奇的六月里,我为你建造了怎样一个爱的世界啊!我知道你多么矜持,多么“英国派”。你那老派的含蓄,你那稳重得体的观念可能会因一个美国姑娘的大胆冒失而受到震动!你总不让人见到自己最强烈的感情,看到我把自己可怜的受过伤害的心这样暴露出来,一定认为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小傻瓜。在过去的岁月里,我经受了许多失意的事。黑兹先生是一个极好的人,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但他偏偏比我要大二十岁,而且——得了,我们还是别去谈论过去吧。最亲爱的人儿,如果你不顾我的请求,一直看到这封信的苦涩的结尾,那你的好奇心一定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不要担心。把信毁掉,走吧。别忘了把钥匙放在你房间里的书桌上。请在一张小纸片上留下地址,这样我好把到这月底欠你的十二块钱还给你。再见,亲爱的。为我祈祷吧——要是你祈祷的话。
cheri,情况十分简单。当然,我完全肯定我对你算不了什么,压根儿算不了什么。是啊,你喜欢跟我谈话(戏弄我这个可怜的人),你已经变得喜欢我们的舒适怡人的屋子,喜欢我爱好的书籍,喜欢我的美面的花园,甚至喜欢洛的吵吵闹闹的样子——但我对你却算不了什么。对吗?对。就你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如果看了我的“供状”以后,你按照你的隐晦、浪漫的欧洲方式认定我对你还有一定的吸引力,正好可以利用这封信来跟我调情,那你就是一个罪犯——比奸淫幼女的诱拐犯还要恶劣。你瞧,chari。如果你决计留下来,如果我发现你还在家里(我知道不会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能这样继续往下写的缘故),你留下来这个事实只意味着一件事:你也像我需要你那样需要我:作为一个终身伴侣;你预备把你的生活跟我的生活永远、永远连接在一起,并且做我小女儿的父亲。
我的头一个念头是厌恶和退避。我的第二个念头则像一位朋友镇定的手放到我的肩头,吩咐我不要性急。我照着做了。我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发觉自己仍旧在洛的房间里。从一本华而不实的杂志上扯下的一整页广告钉在床头的墙上,正好在一个低吟歌手的嘴和一个电影女演员的眼睫毛之间。广告上是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丈夫,他那爱尔兰人的眼睛里露出一种精力衰竭的神色。他正在试穿某某公司裁制的一件晨衣,手里托着某某公司制作的一个桥形托盘,里面摆了两份早餐。托马斯·莫雷尔牧师写的那篇传奇作品把他称作一个“征服的英雄”。(广告上看不到的)那个被彻底征服的女人大概正半撑起身子来拿她在托盘里的一份早餐。跟她同床的那个家伙怎么没有弄脏衣服就把那个桥形托盘托起,不大清楚。洛对着那个形容枯槁的情人的脸开玩笑地画了一个箭头,并且用印刷体大写字母写了:亨·亨。真的,尽管年龄相差几岁,却惊人地相似。在这张广告下面是另一张图片,也是一张彩色广告。一个著名的剧作家正一本正经地在抽一支骆驼牌香烟。他总抽骆驼牌。从这张图片上看不出什么相似之处。在这张图片下面,就是洛的纯洁的床,床上乱扔着一些“连环漫画”册。床架上的瓷漆已经剥落,在白架子上留下一些多少成圆形的黑色斑点。等我确信路易丝已经走了以后,我就在洛的床上躺下,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我的手掌心里仍然充满了象牙般的洛丽塔——充满了对她那发育前期向内弯曲的脊背的感觉,也就是我抱着她时,隔着薄薄的连衣裙上下抚摸她的肌肤的那种象牙般光润、滑溜的感觉。我大步走进她的乱七八糟的房间,猛地拉开壁橱橱门,钻到一堆曾经接触过她的皱巴巴的衣服中间。其中特别有一件粉红色的衣衫,质地单薄,已经破了的线缝处微微有股刺鼻的气味。我用它裹着亨伯特的巨大充血的心房。心中涌起一阵激动纷乱的情绪——但我不得不丢下这些东西,赶快恢复镇定,因为这时我听到了女佣在楼梯上轻轻地唤我的软绵绵的嗓音。她说她有封信要交给我;接着听到我不假思索表示的谢意后,亲切地回了句“您别客气”,善良的路易丝就把一封没贴邮票、外表干净得出奇的信交到我颤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