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计划是原始艺术的一个奇迹:我要风驰电掣地赶到奎营地,告诉洛丽塔她母亲要在我虚构的一家医院里经受一次大手术,随后就跟我那瞌睡蒙眬的性感少女不断地从一家客店迁到另一家客店,而她母亲的病情则日渐好转,但最终还是死了。可是我朝营地驶去的时候,心里越来越感到焦虑不安。想到我在那儿可能找不到洛丽塔——或者相反,找到的是一个惊慌失措的洛丽塔,又叫又吵地要她们家的一位朋友:不是法洛夫妇,谢天谢地——她几乎还不认识他们——但会不会有其他几个我没有考虑到的人呢?想到这些,我就受不了。最后,我决定照我几天前装得那么像的那样去打一个长途电话。雨下得很大,我在帕金顿泥泞的郊区的岔道口停下汽车,其中一条贫道绕过市区,通向那条越过山地直通克赖马克斯湖和奎营地的公路。我啪嗒一声关上点火装置,在车子里坐了好一会儿,为要打的那个电话做好准备,同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那阵雨,望着被雨水淹没的人行道,望着一个消防龙头。那真是一个丑陋的玩意儿,涂着厚厚的银漆和红漆,伸出它的曲柄的红管子让雨水给它们上光,而雨水则像鲜红的血水似的滴落在它那银白色的链条上。难怪停在这些可怕的、残缺破碎的东西旁边是禁忌的。于是我把车开到一个加油站。硬币终于令人满意地丁丁当当地落下去,而且有个人的声音也对我作出回应,这时有桩意想不到的事正等着我营地女主任霍姆斯告诉我洛莉星期一(今天是星期三)已经跟她的小组到山区远足去了,预计当天相当晚的时候回来。我好不好明儿再去,究竟有什么事情——我没有细讲,只说她的母亲给送进了医院,病情相当严重,但这一点可别告诉孩子,就让她做好准备,明儿下午跟我离开。两个人的声音接着便在一阵热情洋溢、互致问候的话语中分离;我的所有的硬币由于某种反常的机械方面的缺陷,带着一阵中奖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又滚回我的手中;虽然对于不得不推迟我的幸福感到有些失望,但这桩事却几乎把我给逗笑了。大家可能会想,既然我像现在这样在根本没有听说什么之前,就虚构了那次小小的探险,那么,这些忽然滚出来的硬币,这种突发的退款,在麦克费特的心里,不知是否多少也与那种虚构有关。
大家可能会以为既然排除了所有的障碍,眼前只有一片令人兴奋、无限欢乐的前景,我一定会安下心来,发出一声舒坦轻松的叹息。Eh bien, pas du tout!我并没有在笑盈盈的“机遇”的光辉下感到温暖,反而受到各种纯道德的疑虑和畏惧困扰。比如,始终不让洛参加她的直系亲属的喜庆和丧葬的仪式,会不会叫人家感到奇怪?你记得——我们没有让她参加我们的婚礼。或者,另一件事:就算“巧合”那毛茸茸的长胳膊伸出来把一个无辜的女人干掉,“巧合”难道不会在一个野蛮的时刻无视它的另一只胳膊的所作所为,过早地把一封吊唁的信交给洛呢?不错,只有拉姆斯代尔《日报》报道了这场事故——帕金顿《记事报》或克赖马克斯《先驱报》都没有报道;奎营地又在另外一州,而且地方上的死讯并不像联邦政府的新闻那么叫人感觉兴趣;可是我仍禁不住设想洛莉·黑兹不知怎么已经知道了这个噩耗,而且就在我开车去接她的时候,她正由我不认识的一些朋友开车送回拉姆斯代尔。而比所有这些猜测和忧虑更令人不安的是,亨伯特·亨伯特这个欧洲原籍不明的全新的美国公民,还没有采取任何要做他亡妻的女儿(十二岁零七个月)的合法监护人的步骤。我敢采取这些步骤吗?每逢我想象自己赤身露体地在习惯法那冷酷无情的逼视下,被一些难以理解的法令团团围住,我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把车开到帕金顿的商业中心,整个下午天气已经放晴,湿漉漉的市镇真像银子和镜面都用于为洛购买一些漂亮的衣物。天哪,亨伯特当时对格子图案的织物、色彩鲜艳的棉布、衣服的饰边、蓬起的短袖、软褶、合体的紧身胸衣和有着十分宽大的下摆的裙子所具有的强烈爱好,促使他作出多么疯狂的购买啊!哦,洛丽塔,你是我的姑娘,正如维是坡的姑娘,比阿是但丁的姑娘一样;哪个小姑娘不喜欢穿着一条圆裙子和短裤旋转呢?我心里还想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好些娇媚的声音问我。游泳衣吗?我们有各种颜色的游泳衣。梦幻似的粉红色、像霜一样的水绿色、阴茎头似的红紫色、郁金香的鲜红色、oolaia的黑色。运动装怎么样?衬裙呢?不要衬裙。洛和我都讨厌衬裙。
在这些问题上,我依靠的指南就是洛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天所写的一份人体测量记录(读者还记得“了解你的孩子”那本书)。我感到夏洛特出于嫉妒和厌恶这些不可告人的动机,在这儿添了一英寸,又在那儿加了一磅;不过,既然这个性感少女在过去七个月里无疑稍微长大了一点,我想我可以放心地接受一月里测量的大部分尺寸:臀围,二十九英寸;大腿围(就在臀肌沟下面),十七英寸;小腿围和颈周,十一英寸;胸围,二十七英寸;上臂围,八英寸;腰围,二十三英寸;身高,五十七英寸;体重,七十八磅;体形,细长;智商:一百二十一;阑尾存在,谢天谢地。
不知怎么,由于我在那个安静的、富有诗意的下午十分挑剔地四处采购,我竟然想起了具有“着魔的猎人”这个吸引人的字号的旅馆或客店,夏洛特在我获得自由前不久偶然对我提过这家旅馆或客店。凭借一本旅行指南的帮助,我在布赖斯兰那个僻静的小镇上找到了它,从布赖斯兰到洛的营地开车要四个小时。我本来可以打个电话,但又怕自己的嗓音可能会失去控制,讲出一些吞吞吐吐、低沉嘶哑、很不流利的英语,就决定发一份电报,订一间明天晚上的双人房。我是一个多么滑稽、笨拙、犹豫不决的白马王子啊!要是我告诉读者我在拟定那份电报的措词时感到十分为难,他们有些人准会对我大肆嘲笑!我该怎么写呢:亨伯特和女儿?亨伯格和小女儿?亨伯格和未成年的姑娘?亨伯格和孩子?这个滑稽可笑的错误——结尾的“格”——最终还是发了出去,也许是我这种犹豫不决的心灵感应的回声。
在那些大商店里,有一点儿神话中的、令人着迷的气氛。根据广告所说,一个职业妇女可以在那儿买到从办公到约会穿戴的全部服装,而小妹妹也可以在那儿梦想有朝一日,自己穿的羊毛运动衫会使坐在教室后排的男同学们大为兴奋。跟真人一般大小的塌鼻子的儿童塑料模型,带着一张张暗褐色、淡绿色、棕色小点、农牧神似的脸,在我的四周飘浮。我发现我是那个相当阴森可怕的地方唯一的顾客,像条鱼似的在一个海绿色的水族馆里走动。我感觉到奇怪的想法正在那些无精打采的女士的头脑里形成,她们陪着我从一个柜台走到另一个柜台,从突出的岩石走到海草中间;我挑选的腰带和手镯似乎从女海妖的手里掉进了透明的水中。我买了一个漂亮精美的小旅行包,把我买好的物品都放进去,随后就去最近的那家旅馆,对自己度过的这一天感到十分满意。
除了这些测量的尺寸,我当然也能凭着清晰的幻觉想象出洛丽塔的样子;她那长着一头秀发的头有一两次靠在我的身上,正好齐我心房的位置,所以当时我小心地按着胸骨上刺痛的那个确切的位置,同时也实际感觉到了她那坐在我的膝头温暖的身体的重量(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一直“跟洛丽塔待在一起”,就像女人“怀着孩子”那样),后来发现我的计算多少都很正确,倒也并不感到奇怪。何况我还研究过仲夏季节的一本商品目录,因此我带着颇为内行的神气细细察看各种漂亮的商品:运动鞋、旅游鞋、揉皱了的小山羊皮鞋用的小山羊皮楦子。为我的所有这些迫切的需要服务的那个涂脂抹粉、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姑娘,把做父母的学识和准确的描述转化成商业性的委婉用语,比如“petite”。另一个年纪大得多的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服,用混粉饼化了妆;我对少女时装的了解好像给她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也许,我有一个娇小的情妇;因此,当她们把一条前面有两个“漂亮的”口袋的裙子拿给我看的时候,我故意问了一个幼稚的男性问题,结果博得她们一笑,并且用行动来说明裙子背后那条拉链的拉法。接着,我对各种短裤和内裤产生很大的乐趣——好些虚幻的小洛丽塔在翩翩起舞,倒了下去,像雏菊似的布满整个柜台。我要了一条流行的那种小贩款式的整洁的棉布睡衣裤,从而完成了这笔交易。亨伯特这个颇受欢迎的小贩。
随后,在夏天的一个舒适宜人的夜晚,我对身边所带的春药寻思琢磨!哦,吝啬的亨伯格!在他暗自思索他的那盒神奇的弹药时,难道他不是一个“着魔的猎人”吗?为了击退失眠这个鬼怪,他是否应该试服一颗这种紫色胶囊呢?总共算来,有四十颗一四十个夜晚都有个身体虚弱的小人儿睡在我不住悸动的身子旁边。我能不能剥夺自己一个这样的夜晚,以便自己现在安睡呢?当然不能:每颗小小的李子,每个带着活生生的星尘的微小的天象仪,都太宝贵了。哦,让我暂且悲切伤感吧!我对冷嘲热讽已经十分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