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得不能再好,卡丢先生。我妻子很好,我孩子也很好。”
那时,我对生活感到十分腻味,不过办公室的生存使得我本来杂乱无章的生活有了规范。我觉得作为艺术家的自己已经死去了:本来每个人都觉得我前途不可限量,现在,这不可限量的前途已经被我抛在身后了。
有一年,威廉·叶芝到我们家来过圣诞。叶芝长着一张清瘦、笨拙的脸,可一旦他说起神仙故事,整个脸就完完全全变了。他和孩子说恐惧之神,说水妖,说喝新鲜牛奶的小人,说手臂皮肤白皙的高个子女人—她们从天而降,一个个头上都戴着玫瑰和百合花冠,这些故事听得孩子们如痴如醉。接着,他还会站起身,模仿她们慢悠悠的、梦境般的漫步,把西里尔逗得乐不可支。
不过说实在的,此职给了我社会地位,而我的社会地位正在丧失。我不再是唯美时期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而且我也没有写出让同时代人大为震惊的巨著。编辑一职让我再一次有了一种优势感。我向有权势有名望的女士约稿,让她们写一些诸如道德对服装的影响,或者服装对道德的影响之类的文章—我现在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影响什么了。我令人信服地证明,除了阅读雷德·哈格德[130],读《利平克特杂志》之外,生活依然是丰富多彩的。我还证明,女性也能以事关文明的重大话题—比如服装、食物和家具—为题材,写出有趣的文字,甚至比男性的文字更有趣。
“是的,我觉得温和得很明显,卡丢先生。”
他会给我递过来几封信。我会立刻打开,人依然站在他的桌子边—我想他一定很讨厌我这个习惯,不过我无法抵挡拆信的诱惑,我必须立刻下手。
“是的,卡丢先生,我到了。”
“要不要我照老样子答复?”
生活是复杂的。有些人就像美杜莎那样,明明渴求一死,却得到了永生;也有人像恩底弥翁[129],渴求生命,却沦入永久的睡眠。这也正是我本人的真实写照:我想创作出不朽的作品,结果却被授以《妇女世界》的编辑一职。妻子鼓励我接受这一工作,朋友们却嗤之以鼻。最后,在四面夹击之下,我作出了自我牺牲,当上了编辑,让整个伦敦大跌眼镜。
“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卡丢先生。”
“你身体还好吗,王尔德先生?”
婚后头几年,最让我担忧的问题乃是贫穷。康丝坦丝有点小收入,不过连勉强补贴日常家用都难。金钱就如同伙伴关系—有它的时候,你很少为它操心;没它的时候,你就一门心思想着它。万般无奈之下,我开始转向新闻业—我想不出我有任何其他动机入这一行。我开始为《贝尔美尔街公报》等报纸写评论文章:我下笔总是很快,一个没什么话可说的艺术家写起东西来才这样倚马可待。当然,我本不把这些评论文章当一回事,但我相信其他人还颇郑重其事。不知最新面世的小说或诗集何以激起如此大的争议,真可谓咄咄怪事,而我只会把这些作品用作幽默的素材。现代英语作品乏善可陈:拙劣作品总是被过分追捧,真正的优秀作品却总难觅知音。仅此而已。不过和公众谈论这些事总不失荒谬:对一个愚笨之人,除了他的愚笨,你说什么他都相信。
“很高兴听您这样说。”
“我想今天天气温和一些了,王尔德先生。”
有时候,我也和他们讲我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说的是爱,比死亡还要有震撼力的爱。这爱也会死亡,但是它是完美的,没有忧伤,只有炽烈的喜乐。不过故事中也夹杂着痛苦,不过我把痛苦放在大家都不会去注意的地方。当然,孩子们还小,这些事情还弄不明白—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办公室的生活是奇怪加有趣:我好像成了某个家庭的一员,这家庭里有发疯的婶婶阿姨,也有不知如何拼写的侄甥。受编辑职责之驱使,我对某些事情必须加以注意,别人也会注意—比如清样的校对,这些玩意真是糟得不能再糟,最好什么也不管,由它自生自灭,这样反倒更好。由于工作严谨,我变得疲倦不堪。工作中的事务一成不变。
我一进门,办公室的秘书就会说:“王尔德先生到了。”即便办公室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也照例宣布一番。
到了这里,叶芝的兴致上来了,等康丝坦丝和孩子们走开之后,他和我绘声绘色地说起一个大秘密:爱尔兰一直被迫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我们对秘密感兴趣。我从艾里菲斯·利未的作品中读过此类“秘密”,但我不想戳穿叶芝,由他去说。他说当太阳进入白羊座后和到达狮子座之前,会有一个美妙时刻,这一刻永生之神的歌声会响起—记得说这话时,叶芝还侧过身来触摸我。他说谁要是听到了这永生之神的歌声,自己就会成为永生之神。不过,我不觉得永生之神会向我歌唱。我必须就此打住:抽了太多烟,我的头都发晕了。
“那再好不过了,卡丢先生。”不知这位卡丢先生现在怎样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挨下去,我的丰富想象力全收敛了起来,只有在通信中才稍有展露。婚后三年,我没有写出任何严肃的作品,只有一些童话问世—写这些童话所需的想象力还是拜孩子所赐。托儿所是情节剧的温床,我经常在这里给维维安和西里尔讲述爱尔兰神话故事—比如家乡牟图拉附近山谷中的老妇人:老妇人和仙人共同生活了七年时间。回到家的时候,她的脚趾都没有了:因为一直在小个子仙人中间游逛,脚趾都磨没有了。我还讲过做鞋的小妖精的故事,在仙人们结束热情奔放的舞蹈后,小妖精就给他们补鞋子。说故事的时候,西里尔坐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过,是在加入杂志之后,我才真正过上谨严的日常生活。每天一早我就爬起床,亲吻黎明的粉红手指—这黎明在玛丽·科莱利[131]的笔下成为永恒的经典。然后,我美美地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和孩子们谈论前日的新闻,接着我就昂首阔步地走上国王大道。这是一条单调乏味的大道,有牛津街道之壮观,却无牛津街道之实—但总而言之,它也分毫不差地通往斯隆广场,然后再进入色彩斑斓的地铁世界。从斯隆广场到查宁路口这段路对我来说总是那么趣味无穷:在这里我和中产阶级无比接近,我对他们加以刻意的观察,想从他们身上找到生命的蛛丝马迹。可惜我每次都以失望告终。
“有没有什么要处理的紧急函件,卡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