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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奥斯卡·王尔德别传 作者:彼得·阿克罗伊德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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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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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斯伯里写信给罗斯贝利,说起波尔恩区某次晚宴上,罗斯贝利的长子、私人秘书德莱兰西格被发现有不洁之举—我们可称之为超过他秘书职责的行为。他威胁要将罗斯贝利和他儿子的关系公之于世。德莱兰西格觉得自己既背叛了雇主,又背叛了家庭,苦闷之中用一把手枪了结了生命。人们在萨默塞特的一块田里发现了他的尸首。当然,这件事立刻被“压住”了,只有少数几个人了解事实真相,但这个悲剧为我自己的生活蒙上了阴影,因为它说明我无法逃脱昆斯伯里的恶毒愤怒,情况实在是可怕透顶。

第一次被人敲诈时,我一下子昏了头。有一次,我和一个男妓在阿尔伯马尔旅馆,被那里的员工发现。我给了那服务员一笔钱(显然是一大笔),让他不要声张出去,但他还是到我家来过几次,说要找“王尔德先生”。我总是给他一张钞票,要他离开;我妻子问这是谁,我只说他是个向我讨账的生意人。但还有别人,很多人。在他们中间,伍德和克里波恩这样的人总是不让我休息,跟着我从泰特街一直到皇家咖啡馆。我感觉自己成了只受伤的动物,四周全在攻击我,我渴望自己湮没无名,比如去坟墓什么地方。结果我却在监狱里找到了这种平静。

从一开始,甚至当我刚离开家去寻找刺激的时候,我就害怕被人察觉—但这只是使得最终的报应更让我吃惊。我原以为这种害怕会成为我的护身符,阻挡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事实并非如此: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尽管我能当众面对丑闻,我能对它冷嘲热讽,或者在谈话中把它甩开,但我却不能独自忍受它,这难道不奇怪吗?我经常躺在自己的床上,在一阵狂想之后,在脑中幻想但丁和耶利米那样的厄运和毁灭场景。当然,这些场景中我都是主角,而世界成了折磨我的恶人。我觉得自己很无助:我有时候会在梦中哭泣,但我也曾笑过。

各方面人都怂恿我采取严厉而果断的措施来对付这个百般害我的人。康丝坦丝从厨师—顺便说一下,如果说起她的厨艺,听上去也会像情节剧一般—那里听说此人来过,很是愤怒,要我采取措施阻止他再次上门。我甚至咨询了我的律师,但开始的时候,我从危险边缘退缩了。我害怕丑闻公开化的后果—我害怕我一旦卷入法律性质的事情,我的妻子和母亲会发现事实真相。

我并不是他报复的唯一对象。关于罗斯贝利的可怕丑闻就是他掀起来的,这一丑闻对我的影响,远超过了我当时的怀疑程度。昆斯伯里指控我犯有风化之罪,无论到哪里他都带着罗斯贝利的画像,画像的题目是“新提比略[180]”:画像上场景颇为淫秽。但他还不满足于这种含沙射影的恶行。有一次他偶然找到了证据—不过只要有心,罪证还不容易找?

尽管厄运向我飞奔而来,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它最终会以昆斯伯里侯爵的形象出现。被一个小丑吊了起来,又被一匹哑剧中的马踢:这就是我的命运。有些人很可怕,因为他们做人毫无准则,他们是被盲目地送到这个世上来的:昆斯伯里侯爵就是这样一个人。他除了愤怒和复仇外,再无其他感情。他有“直抒胸臆”的习惯,却浑然不知他根本无胸臆可抒。我只见过他几次,这几次他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他是个疯子,在疯子面前我总是坐立不安。当他开始发起针对我和博西的战役时,我很害怕,这只是因为我知道他的手段反复无常,难以预料—他的火气非常之大,我说的任何话都无法让他消气。

昆斯伯里毁了我家庭的和谐还嫌不够,还带着一束蔬菜跑到圣詹姆斯剧院,攻击我的事业。真是荒谬:但如果我真能说服自己,把这事视为荒唐,我或许可以像其他看客一样把它当成正在上演的情节剧。但是很可惜,我昏了头,我成了这情节剧中的一员。

后来他写信过来,说我以鸡奸者“自居”,这时我想我不能再拖延了。我控告他诽谤。要是当初让这些事情过去,它以后仍会一再发生,一直到我被击垮—这些说法现在看来多么简单,而且说起来多么容易。可在当时,我记得我根本没有朝这方面想。犹豫和心理矛盾让我大受其苦,我只有听别人的建议。我不想按照朋友所说,“考虑自己的处境”,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处境有多危险。我当时也一定猜想到我所挑起的任何行动都会对我不利。但怎么可能有别的局面呢?或许我是自己在奔向厄运,就仿佛在奔向一个新娘—或许,多少年来,我一直对厄运招手,对它嘲讽戏弄,现在只是想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它的本来面目。我真的不知道。

在此之后,我见过罗斯贝利几次。当然,他对我总是避之唯恐不及—他是政客,搞政治的和搞艺术的搅到一起总是前者吃亏—但从他的脸上,我能看出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人们在对我们进行介绍之时,他握了我的手;他看了我—只看了一会,但眼神也是充满恐惧的—然后把脸转开了。

当然,丑闻总是和我的名字形影不离,但关于我的流言是在《道林·格雷的画像》和《W.H.先生的肖像》所引起的争议中开始的;一开始,这些流言让我心情极为恶劣。我认为我创作了充满想象力的艺术作品,而关于我如何如何变态扭曲的传闻却从四周向我袭来。我很紧张,这是一个无法估算自己行为后果的人所具有的紧张,它让我无法入睡,无法安息。我以为我可以在艺术中隐藏自己,而报纸上却把我的作品当成了我的自白录。想象的头条原则便是艺术作品中的艺术家并不等同于作者本人,但是把这一原则说给《詹姆士公报》听根本无济于事—他们会对这样的原则大为震惊。再说了,我毕竟一直被记者当成替罪羊。

等到我写喜剧的时候,我的名声已经受制于他人了,我根本无法控制它,正如我无法命令风停止呼啸。当然,在高级的晚宴上,我比以前更吸引人—人们都喜欢揭开我脸上的面具,找到他们自己想象中的人。我习惯了。我一走进屋,屋子里立刻鸦雀无声,这我也习惯了,而且我并不反对:我把它看成拉开幕布之前观众的沉默。但是康丝坦丝有所察觉,她开始感到羞耻。

如果说社交界在我背后议论,那么下层群众则敢当面侮辱我。我变得和伦敦银行一样大名鼎鼎,尽管我在某些方面比这家银行更为稳固。在皮卡迪利和莱塞斯特广场的某些地方,我每次走过都会引起公众的注意。我记得我有一次站在福特纳姆和梅森商店外面,彼时我的妻子正在买一些小东西—我没有和她一起进商店,我怕认出其中一两个营业员。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我身边经过,突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的脸笑起来—那是奇怪的、疯狂的大笑,听得我浑身发抖,听得我心情木然。仿佛她找到了我的心脏,并把匕首扎了进去,因为她的笑是斩断生命之线的阿特洛波斯[179]之笑。

昆斯伯里一心要把我毁掉,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就是把基督重新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也在所不惜。他在伦敦四处追逐我;他警告酒店经理不要让我入住;他还向我常吃饭的饭店送去荒唐的消息,威胁说如果让我去吃饭,他就要上门狠狠地“闹”一场。有其父必有其子,博西的疯劲也不亚于其父,不断用电报、明信片告知他我们的具体行踪,借此刺激他的父亲,还要我赞扬他的做法。有天晚上昆斯伯里甚至找上了我的家门—幸运的是,康丝坦丝和孩子们都在沃辛—对我竭尽羞辱之能事。我把他赶了出去,但他留下的污点却挥之不去,就如野兽已经穿破了迷宫。我把这件事说给博西听,他报以大笑:他又可借此话题发一封电报了。

尽管如此,这场官司是我无法原谅的—是我一生中所做的真正愚蠢的事。我不但没有把握自己的生活,反而让生活来控制我。我不但不是原来的优秀剧作家,反而成了一个演员,说的是别人的台词,或者是由害怕和怯懦向我耳语的话。我把我的命运交到社会的手里,而不是自己来塑造:我求助于我公开表示鄙视的机构。正因于此,我无法原谅自己,失败的记忆至今还在纠缠着我。我想,正因这一原因,我无法创作出我本应创作的作品—艺术家所需的自信已经远离我而去。在我去律师办公室签字的那个不幸时刻,艺术家身份赋予我的所有责任便被我抛弃了;现在,我只剩下原来个性的一星半点,其主导精神已经逃之夭夭了。

在社交生活方面,情况却大不一样。由于丑闻缠身,塞瓦尔俱乐部排斥我,霍佳思俱乐部侮辱我。《道林·格雷的画像》单行本出版之日,我在街上当众受到亨雷的斥责,然后,为了更加淋漓尽致地表现他对举止—在文明人中间的举止—的伟大认识,他还不停地在自己的报纸上对我进行攻击!—这个深受所有人喜爱的亨雷!他曾经被我邀请到自己家中,他曾经在屋顶宣称他如何忠于艺术,如何忠于和艺术相关的一切!这样的人如能责骂我,那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了。吻过阿波罗的人—即便像亨雷这样只是在面颊上吻一下—是不应该和瑟赛蒂兹[178]一起躺在街上的。

就这样,我落到受审判的下场。但是昆斯伯里的复仇还没有就此结束:他的复仇有一种可怕的惯性。他手里有一封罗斯贝利写给德莱兰西格的信,一封谁也不知道的信—他们在审判中说是我写的,说这信中“有耐人寻味的意思”。他是在德莱兰西格自杀后找到这封信的,并把它当成自己的“王牌”,他的“A”—这是在我蹲监时他和家人吹嘘的。初次审判我被宣告无罪,这时的他就好像受到自己的猎物欺骗一般,立刻把信的副本送给了内政部某个知道此信如何使用的人。他要挟当局在后面的审判中继续对我的控告,否则他将把此信公之于众。当然,他们屈服了;我成了罗斯贝利,成了昆斯伯里儿子的替罪羊。我成了担负整个教会所有责任的圣徒。这就是我被迫经历的法庭审判背后的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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