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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奥斯卡·王尔德别传 作者:彼得·阿克罗伊德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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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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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罗斯寄来了一个包裹。急忙打开一看,原来只是几本《一个理想的丈夫》。我还以为他会给我寄几瓶“可可—马里柯帕斯”来,这东西能把我的头发变成奇怪的褐色。算了,我还是看看剧本吧:看看自己写出来的这东西,我感到很是新奇,除了一两段比较严肃的台词外,这剧本还是能让我发笑。但是我不能恢复了:和萨拉·伯恩哈特不一样,我不能总是装模作样。我现在成了旁观者,只能观看世界及其精妙之处,因此,我怎能创造出艺术来呢?这是很不可能的事。

我是一条船,承载着这个时代的散文,结果我自己却倾覆于船下。我酷爱它的语言,但却不喜欢它的教喻。因此,回过头来再看自己的作品,我有时会觉得它们就像温室花卉—在奇特的香味中透出厄运的气息。布朗宁为了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不惜写几句丑陋的文字—那是他的悲剧。我只能从美之中看到意义,我绝不和丑陋沾边—这也是我的悲剧。我从来看不到现实。我能轻易戴上面具,就如同我能轻易扮出某种情绪,结果,我被这些面具、情绪束缚住了;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让自己的文字“出彩”。或许弗兰克是对的:或许在我自己的日记中我也没有真实地表现自己。我感觉自己像是提曼西斯[201]—因为无法再现阿伽门农的头部,干脆扔了一块布料在上面。

我掌握了各种文学体裁。我把喜剧带回英国舞台,我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开创了象征戏剧,我为现代读者创造了散文诗。我把批评从实践中分离出来,形成一门独立的学问,我还写出了唯一一部现代意义的英语小说。还有,尽管我把自己的戏剧作为一种本质上属于私人化表达的形式,但我的理想是把戏剧变成生活和艺术交汇的地方,我一直锲而不舍地追寻着这一理想。在此过程中,我推出了一个新颖的理论:人如其表,或应如其表。公众对此并不理解,话说回来了,他们又理解过什么呢?现代社会的问题是它善于“明暗对照法”[199]—暗影太多,光明太少。我把这个不等式反了过来,公众便觉得头晕眼花了。

我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我对此毫不怀疑,正如我的悲剧也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悲剧。在欧洲和美国,我都享有很高的艺术声誉。在英国,我的作品总是巨大的商业成功—我对此并不感到羞耻。圣方济各[198]那样的艺术作风对我毫无吸引力:他们的童贞是太监的童贞,他们的孤独是完全被人看穿的孤独。

其实,我对这些事已经不关心了,尽管我还装出关心的样子。过去情况则相反:我和别人一起嘲笑自己的作品,和朋友谈话的时候也在调侃它们,但实际上,我对自己的作品非常珍重。我想我的所有同伴都不知道,我当时实际上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艺术家:当我的作品触及痛苦和欢乐、罪孽与爱情之时,有些同伴谴责我病态。他们希望我一直保持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和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若是有不同的表现,他们总是非常失望。

查尔斯·温德姆有天写信过来,请我为邦德街的一家出版商翻译斯克里布[195]的作品。幸运的是,他答应预支报酬。当然,我一口答应了,但我想我无法忍受翻译工作:我宁愿去缝麻袋。斯克里布的作品不是写出来的,是拼凑起来的。在剧作家中,只有雨果和梅特林克能和我平起平坐,再说翻译也不是我的长项。就像祈祷一样,这种事只能躲在家里做,最好还不要出大声。

当然我有些大错,但是如果没有大错也就不会有大胜了。我竭尽夸张之能事,把我最爱的东西转为滑稽模仿。我的脑子转得太快,而且我对自己的悲怆极不耐烦,乃至于将其化作笑声。我是伟大的语言大师,伟大到了想以自己的形象改造世界的地步。在我如日中天的日子里,我做了很多事情,都做得太出色了。我心态开明,思想活跃,这都是雅典人的主导特征。我想我就如同佩特小说里的德尼斯·拉奥西瑞:一个出生过迟的希腊男孩,走到哪里就把疯狂般的快乐带到哪里,在他眼中,世人的荣誉和不公都无足轻重。但事实上我却以追逐成功为要务。这最终导致了我的毁灭。我记得我在囚室里看过帕斯卡[200]的一句名言:“美言巧语者无好人。”我向控告的公正低下了头。

医生过半小时来:我得刮刮胡子了。

外面有很多荒唐的流言,说我在用化名写作。有次吃中饭的时候—我提过这次中饭吗?—弗兰克·哈里斯告诉我,《达文特里先生和夫人》将在皇家剧院上演:这应该是皇家剧院编写的。他说有报道说我是此剧的作者,尽管他正是作者本人,他为人们的想法而大笑。他说,说我是作者会给戏剧带来名声。但这样的想法让我惶恐不已。该剧情节本是我想出来的,我也可以把它写成家庭情节剧的典范。但弗兰克却对此事当了真,在此基础上加工出一部可怕的悲剧。如果我的名字和它联系起来,势必会为我的牺牲经历增添新的一页。我想该剧被称为“问题剧”,尽管真正的问题只是弗兰克为什么写它。他不是搞戏剧创作的人:他对自己都不感兴趣,遑论他人?

我的艺术生涯圆满了,再想添加点什么都是画蛇添足。我从韵文至散文,再到戏剧。然后,我又进了监狱。我这一生颇不平凡,其秘密可以归结为两句话:永远出奇制胜。人们会因此对你永远切齿痛恨,但也永远忘不掉你。但是,我最后一部发表的作品应该是《雷丁监狱之歌》,因此我以诗歌始,以诗歌终。和俄耳甫斯[196]一样,我在歌唱中被人淡忘。我以阿波罗的歌开始,而以玛塞亚斯[197]的呐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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