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一群燃烧着的行人,火焰犹如刀刃般锋利,我加入他们的队列,在火海里,清晰地感受着人群和热量的存在。
痛苦停留在灿烂的火光里,燃烧的岩石将我重重包围。太阳之光和在我血管里沸腾的血液都是邪恶的,它以后再也不会变成血液了吗?然而,最强烈的火流告诉我,我是不会毁灭的。在世界的另一边肯定还有其他的实体存在,所以我使尽了浑身的力量,此时它们正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这些将死的力量也许会给予我身体的其他部位以生命,因为我可以看到,黑暗中还有一些东西在颤动着,在我烧焦的肉体上还有一根活着的触须,像最有生命力的神经那样美好,而且每次经历疼痛时,我都在寻找这种纤维状的东西,直到痛苦自身发出光芒。纤维状的东西不是一根,而是两根,是伤口之间最纯洁美好的物体。当难以忍受的痉挛发生时,它们相互缠绕着,当痉挛停止时,又互相分开了。通过如此精妙的运动,我肯定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最终看到了!)像一条彗星的尾巴从焰火里滑过。
这场风暴和嚣乱结束后,降临了顷刻的宁静。在台风外围,我感受到被遗弃的庄严,在顷刻的安静中,我悲痛地看到,自己可能会变得更加聪明,却没有了生命,无法展示自己的智慧。我还看到了一个古老的场面:曾经,我既像个主人又像个奴隶——现在,在每次痛苦的不断发作中,两者都丢失了——啊,我身体内最勇敢的部分与其他部分的对话还没来得及发生。在我自尊的长廊里,有些东西破碎了,我瞥见了痛苦的根源,这一瞥既美丽又短暂。但是现在,诅咒的磨坊又开始运转了,像身躯爆裂的蛇一样。我选择了放弃,祈求安宁,我要将我体内那段扭曲的、鲜血凝固的历史彻底切除。我看到内脏从我的肚子里漏了出来,我看到火焰熄灭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灵魂能感知到痛苦,虽然低声下气、若有所失,却依然美丽而骄傲。因为痛苦已经停止,我已经变成全新的我,获得了新生。
黑暗中,在两块石头之间,我摸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比人的头大不了多少。而且我可以从那里呼吸到新鲜空气,它一定是通向外面的。从小洞透进来的空气只有一息,不足以将我的头发丝吹飘浮起来,但却能在深夜里为我带来一丝凉意。在凉风中,我伸展了一下四肢,惊奇地发现我的胳膊可以伸进那个小洞里。这个洞很深,在一些大石块之间,虽然还没有我的头宽,但它竖直地通往上面。洞里很脏,不计其数的甲壳虫的死尸乱糟糟地垒了几层,我的身上爬满了蚂蚁,老鼠惊恐地到处乱窜着,但我没有丝毫恐惧地向上攀爬着,我对这条狭窄的通道感到非常惊奇。很显然,即使我没有肩膀和屁股也不可能通过这个通道——它还没有蛇洞宽。但我就像一条心怀诡计的蛇,丝毫不担心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被卡住。我的身体可以变得更细一些,确切地说,是我的思想命令我的身体在又窄又长的通道里攀爬着——多么奇怪的想法啊!从整体来看,我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的,前面的一丝光线散发着磷光。光的颗粒灼热了我的鼻子和喉咙,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和骨头,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最后我从石山的通道末端爬了出来。先伸出头和肩膀,然后气喘吁吁地将双腿拽了出来。月光下有一个由白色石头砌成的长斜坡,斜坡下是土地,远处是铺满沙子的高原,像一座银山,岿然不动。在我视线的最远端,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在这座金字塔旁边还有另一座,离我更近一点的是一座狮身人面像,已经被沙子覆盖了一部分,我正站在大金字塔的斜坡上。我刚刚所处的位置不是其他地方,正是法老胡夫的墓穴。
是这种恐惧承载着宇宙吗?痛苦是万物之基石吗?所有的河流都似脉络般组成痛苦吗?我思想中的海洋在泛滥吗?我内心有一种渴望,似地核深处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山脉蜿蜒逶迤,我看到火焰在跃动,看见水流闪烁着光点。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我的肠子开始颤动,像大海在翻涌,似乎要将沉积在肠子里所有的脂肪和赘肉都喷射出来,像叛徒因为严刑拷打而皮开肉绽一样。在下一波疼痛到来时,我会不顾一切登上驳船。黑暗中,肉体之浪拍击出水声,我缓慢而困难地驾驶着。
威廉·巴特勒·叶芝《善恶之观念》
“胡夫”这个名字很不好听,像是人的呼噜声。他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甚至更久远。一想到自己刚刚在他的墓室里,就感觉浑身发软、无力行走。胡夫的石棺是空的,他的墓室已经被后人盗了。
然而,我还是可以清晰地辨认空气中花束的味道,它也盛开在这个地下室里。它是盛开在蝙蝠居住的岩石上吗?
痛苦一股脑涌入我的身体,每一阵剧痛之间的间歇都没有多长时间——啊,希望已被扭曲,肉体纤维已被撕裂。我的器官肯定也被扭曲变形了,是的,因为我听到了体内骨头折断的声音,太阳穴也爆裂了。
夜色越来越深,我确信自己处在一个长约十步宽约五步的地下室里,我甚至能确信——像一只发射着超声波的蝙蝠那么迅速——地下室不是空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石砌的。好像我可以用手指头看东西似的,我只能通过晃动手臂来估量周围空间的大小。我似乎能清晰地听到毛孔的呼吸声,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啊。而且,我还可以闻到石头的气味,如果说空气不够呼吸,那是因为石墙上只有一些通风的小孔洞。现在我意识到自己的身旁有一个花岗岩秘柜,确实,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我的身体似乎在里面行走着——秘柜很大,足够用来做我的床。但周围好像处于戒备状态,地板上有一些年代久远的动物粪便,呈小球状。曾经,有一只小型的凶猛动物像我一样来过这里,留下自己的粪便后就逃之夭夭了。这里没有动物的遗骸,只有它们的屎尿气味,可是,这些动物是从哪条通道进来的呢?我惊恐地呼吸着,空气中充斥着动物粪便的味道,这在向我传递着一种信息。
思绪狂乱和精力活跃是我现在的状态。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前世是什么。我听不见声音,却感受着从未经历过的痛苦。
我不能将自己埋葬在硫磺里。埋葬我的不是硫磺的烟气,而是对窒息的恐惧;不是死亡之火,而是死亡之黏土。一个场景浮现在我眼前:黏土封住了我的鼻孔、嘴巴,深深塞入我的眼窝里。因此,我已经无法看到周围纤维状的东西了,只有我的躯体和颤动的内脏被埋在山洞里。然而如果被埋在这片黑暗的、号叫的、沸腾的垃圾里,我将会不断地折磨自己,因为就在刚刚无法使用自己的灵魂时,我才领略到它的美。即使我已经得到了它们,我仍然会带着这种想法死去。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只能跳动最后一下了。我的胃从未如此纯净,装满了懦弱的污秽。但是,我是一名勇士,就像我记忆中的那样:我是一名战士,因为某些东西而出名——为此,我可以宣誓——长久以来,我都无法移动一步,羞耻地在月光下颤抖着。我站在大金字塔的斜坡上,头脑里和心里充满了月光,下面是巨大的狮身人面雕像,卡拉法老和门卡拉法老的狮身人面像就在我的南面。往东我看到尼罗河上泛着粼粼的月光,再往南我还看到了孟斐斯市内的灯光。在那里,我的情人们正翘首等我归去,或者她们现在正在等着另一个人?我如此轻松,感觉这没什么关系,我以前有过这种想法吗?以前当有人盯着我心爱的女人看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杀死他。我很疲惫,难道这就是潜入胡夫墓室的代价吗?我开始忧郁地向下走,在石灰岩上,从一个裂缝跳向另一个裂缝,我的身体内部发生了一些不良反应,记忆现在变成了一摊糨糊,我曾经以为以往的经历会回来的(就在看到第一缕月光时)。现在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泥浆味,那是土地、泥浆、大麦、汗液和农作物气味的混合体。明天晚上,河岸将会变成腐烂芦苇的大烤炉。家畜(比如绵羊、猪、山羊、驴、牛、猫和狗)甚至是充满恶臭的鹅以及肮脏的鸟都会离开它们生活的福地(河岸边的湿地),我想到了古墓以及古墓里的朋友,我的心情像拨弄琴弦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悲哀唳鸣。
什么地方会发生这样的迸裂?在哪个山壑里发生的?火山口迸发出火焰,井水冒着气泡,骨头像碎石一样裂开。
当我最终在接近通道口的位置躺下时,仰面就可以看见天空,以及倾泻在通道口周围的月光。当我躺在洞口休息时,月光填满了我的视野,我的身体浸浴在月光里。从远处的果园里飘来枣树与无花果树的气味,葡萄藤的香气令人顿时神清气爽。夜晚的空气使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里面做爱的花园,我又闻到了玫瑰与茉莉的花香。在通道口的不远处,在河岸边,在波光粼粼的河水映衬下,沙滩上有一大片黑色的棕榈林。
这种渴望潜伏在我身体的河流里,河流封固着没有流动,河流内部却涌动着烈焰。肉体——这是肉体吗?——存在于某种发热的岩石中,岩浆从烧焦的地面迸出来。
魔法,这是很多人的习惯性叫法,而我对施展魔法及其相关的哲学思想深信不疑。利用魔法,我们可以招魂——尽管我不知道魂是什么,可以制造幻象,可以找寻真相,闭上双眼,还可以寓居于意识深处。我相信人类意识的边界一直在延伸,我们的意识可以进入他人的意识内,创造或揭露这种意识和能量。人类的记忆是记忆库的一部分,这个记忆库就是自然界本身。
这是一个人吗,还是仅仅有生命的物体?叶子在凋落时与所有存在的实体都是一样吗?是的,如果痛苦是万物之基石,那么叶子通过痛苦便可知晓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