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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夜晚 作者:诺曼·梅勒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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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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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不仅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更是身在战场。在这些低矮的树林中有个最不友善的灵魂,我想着我可能会遇见熊和野猪之类的动物,而且我还记得曾经与人谈及过这里可能生长着凶狠的土狼,这片低矮的树林使我觉得我仿佛是从一头野兽的胃里穿过。阴暗和热气使我汗流浃背,想到太阳神拉并不在这里,于是我思索着这里的异族神灵在这样漆黑的沼泽地里会是什么样子呢。每次有小树枝在我面前折断,马匹就会突然蹦跳,而我的恐惧就像箭一样射过来。我们继续前行,撞到一个又一个的凹槽然后又回到泥潭里,我必须想办法避开以免惊动鳄鱼。

“到了晚上,我从湿地里走出来,然后翻过第一座山脉,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象。前方耸立着绿树成荫的山岭,而且前方的这些土地完全不像埃及的土地,这里的土地和埃及的土地相比,就像是一个有着浓密胡须的叙利亚人的脸颊和我们洁净的脸颊,这些绿树成荫的山岭让我感叹。我难以相信自己会如此孤独,因为有很多天我都没有见到商队从我身边经过,显然也没有商人敢在路上走动,我经过的每一个村落都是空荡荡的,这会让我何等恐惧啊!

“于是我悄悄动身了,马匹正在熟睡,我给它们传送了我的思想,这就和我用缰绳拍打它们一样理所当然。‘安静地睡吧,’我告诉它们,‘不要泄露任何风声。’然后我脱掉了铠甲,我的皮肤可以感受到周围矮树丛的亲近,在黑暗的掩护下,我开始朝火焰那里走去。突然间我几乎浑身无力,听力丧失,紧接着恐惧感再次浮现,此时森林不再是我的朋友,我只好再次靠着一棵大树坐下。

“在这片漆黑的森林里,安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这些盗贼的声音。我知道这种安静是一种当你可以选择和另一个人做任何事时才会降临的,你可以杀了他,或者是放他走。总之当时真的是无比的安静,而事实上我的法老总是以如此宁静的方式自居。

“我继续保持速度前进。到现在,道路逐渐变得宽阔了,刚好可以让我的两匹马并列通过。然而到了晚上,森林和山脉仍然环绕在周围,我在树丛里安顿下来,给我的马喂了一些谷物,我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咀嚼着一些谷物,以防砂砾塞到牙缝里,之后我就用斗篷当铺盖睡着了。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睡觉确实很冷,很快我就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地背靠着一棵树坐起来,这样才感觉好一点。我背靠着树干的时候让我觉得我是背靠着一位朋友的,仿佛我正在跟这位朋友背靠背小心翼翼地坐着。我在黑暗中用目光扫视着四周,令我惊讶的是四周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在不远处有一道火光从黑暗中升起,当我仔细看时,才发现那是一小堆篝火。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了另一幅美妙的景象。山脉远离大海,透过一条长长的山谷,我看到了一片像花园一样的土地以及一个橄榄树果园。在远处,有一座城市沿着沙滩伸展开来。穿过那座城,在远离水面的另一边,是另一座城,看上去似乎和绿色长廊如出一辙。我知道沙滩上的地方是提尔,而在水面另一边的是新提尔,在那里我将会了解到更多关于卡叠什国王的情况。在我返回海岸的路上,即使车轴磨蹭着皮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仍然觉得我的马车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依然是熟悉的土地,但是接下来的土壤就没有那么好了,黑色的土壤已然变成红色的沙子,那颜色随处可见。在一些低矮的沙丘上长着一些低矮的没有生机的树,当我越过这些沙丘,才看到密密麻麻的一片灌木丛。但这些灌木丛完全不像高大的棕榈树,这些低矮的灌木丛有着厚厚的发育不良的树皮,还有盘旋的枝干,看起来让人极不舒服,仿佛风暴每天都在摧残着它们。看到这些灌木丛我的内心很不舒适,马匹也感觉很不舒适,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一处破烂不堪的沼泽地。灌木丛茂密地生长着,基本上连路都没有,那些灌木丛比埃及任何一处沼泽地里的灌木丛都要茂盛。有时候我们会越过一条条小溪,溪流边的道路充满了泥泞。现在我必须下马了,就和平常一样,一直推着车轮在泥浆里前行,有几条鳄鱼从我身边溜过。当我们走出这片灌木丛生的沼泽地时,我再次跨上了马,这时候才发现我被蚊虫叮咬得厉害。

“之后天色变暗了,我意识到海里也有很多神灵,而且它们的心情一直在变换着。当然,从水中冒出的海蛇现在更用力地在海岸上拍打着,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水雾也有点迷茫了。我很幸运地爬到另一座山上,逃过了一劫,但是我意识到当我从马车上下来后,我就得抬着马车从一个光滑的土坡跨到另一个土坡上,这里的山是由坚固的岩石组成的,至于工匠(得回溯到很久以前图特摩斯三世执政时,或者是临近胡夫执政前期?)肯定已经劳作了很多年来砌这些通往提尔的台阶。那真是一道天梯啊,要不是因为我们埃及的工作量比这大得多,它会给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尽管如此,我了解到了另一个关于海洋的故事。在黑暗中,水拍打着路下面的基石,这样的撞击就像你站在一座城墙城楼上,一支军队正用攻城的战车猛烈撞击着你的城门。那水雾飞溅到我这里来了,离海面有五十到一百尺的高度,当我在黑暗中向下看时,看到绿色长廊有一百万甚至比一百万还要多的河口,河口处都搅动着白色泡沫,在暗礁丛里咆哮着、吮吸着,就像一头狮子在撕扯它的猎物。甚至当我注视着它时,一条巨大的海蛇从水中冒出,又是猛力一击,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海蛇,一条和尼罗河一样大的蛇,它如此强烈地撞击着岸边的悬崖,以至于整座悬崖都发出一阵阵呻吟声,它从窝里猛抽出来,然后又掉进海里。在路上遇到这样的侵袭令我害怕得浑身颤抖,我可以感受到绿色长廊的真神无比愤怒,而我思索着明天该如何壮着胆去登上一艘船,或者是经过这样的海蛇前往新提尔岛。我只能说当我们很快翻过山脉时,那条向内陆延伸的路终于让我松了一口气,于是我搭起了帐篷,和马匹一起吃了一些受潮的谷物,然后身穿潮湿的衣服颤抖地睡着了。

“现在我感受到了同样的力量,我的双手已经准备好在第二个强盗发现我在哪儿之前搞定第一个强盗。

“然而我又想,既然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为什么住在这些树林里的神灵们会赐予我信心呢?为什么他们不赐予篝火旁的盗贼呢?毕竟这是他们的国土啊。或许是因为那两个家伙醉了——我现在可以听到确实只有两个人——他们的脑子就像沼泽,正从各个方向渗出水来,这就是酒的力量。然而,那是从一颗颗垂死的葡萄里渗出来的汁液——醉了意味着知道如何死去,所以他们离附近的神灵很遥远,而我是最靠近神灵的,就像触摸头上的叶子那样近。就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树神们被这些敢在它们周围醉酒的人的狂妄惹怒了,所以,只要我把前方的任务想得简单一点,保持靠近那离我最近的树枝的神灵,或许我就不用去触摸树木以获取力量了。此时我觉得我被森林保护着,我甚至可以嗅出哪些树很高兴,哪些树心情不太好——实在是大不相同啊:一棵树不满意它的树根长在许多岩石间,另外一棵树又年轻又清新,但是被一棵更高大的树投下的树影笼罩着;还有一棵树被闪电劈断,在被劈击之后长成了大树,它像一个残废的巨人矗立在那里,一直保持着沉默。我弯下头来,好像真的是经过了一个巨人身边似的,此时它正只盯着天空看。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我表现出足够的敬意,这些树就会赐予我积极的力量,而且我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因此,我可以感受到一份美好的宁静,经过了赐予我力量的这些树(它们的思想如此纯净,让我觉得像香料一样)最后我到达了一块很小的空地边缘,篝火就是在这里烧起的。我看到了两个醉醺醺的盗贼,他们正在玩摔跤,像在跳某种舞蹈,一边吆喝一边大笑,因为篝火散发的热气而汗流浃背。

“现在,我的马车沿着全是岩石的海岸行驶,那条路时而会翻过一座山脉,就像你鼻子前的一只手臂一样伸进大海里。我的车轮在路上摇摇晃晃,几乎快掉落到海里的礁石上了,而且这些低矮的路都很潮湿,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水流朝人群涌来。那片大海就像一条滚下山丘的海蛇,如果真有一条海蛇这样做,就会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我被来自绿色长廊的水雾笼罩着,它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呢——矿物质和鱼,以及住在贝壳里的柔软的小魔鬼,还有一些神秘的味道——或许那是我不知道的万物的气味。我能说的就是我感受到了绿色长廊的魅力,当它对我喷洒水雾时,仍然和一个女子很相似,因为它依旧是轻巧的、傲慢而富有情趣,能让你为之颤抖。

“现在我必须经过那道关隘。如果我预先不知道有一批军队曾经经过的话,我或许早就放弃了。山脉很陡峭,树长得和卡纳克神庙的石柱一样高,因此,这片森林显得又冷又诡异。那条路始终保持着上坡的态势,山脉在路的一侧高高耸立着,而路的另一侧是笔直的悬崖,我可以看到生长在悬崖上的树冠就在脚下,而且那树冠和我预想的不一样,看起来像柔软的枕头。我觉得有点晕眩,想躺倒到树冠上面去,那些树神强烈地召唤着我向它们坠落下去(但我连那些神的名字都不知道)。虽然我只在这样的森林里待了一个早上,却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我在埃及时的生命的一半光阴。我的心脏一直在恐惧地跳跃着,在我骑着战马经过的途中没有半刻停留。在这里,你无法接近阳光,你看不到沙漠里那种淡淡的金色,万物呈现出的都是绿色,甚至连天空也是绿色的,我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天空,对我来说这里的蓝天比我们尼罗河上空的天色还要蓝。森林的灵魂多么怪癖啊,惹得我的马匹不停地嘶喊着。

“我就这样出发了,经过从加沙到约帕之间狭长的山谷,对我来说那是一片熟悉的国土。在尼罗河水退去之后,那土壤就跟我们身上的皮肤一样黝黑,那热气、那乡村以及乡村里的小屋与我们的国度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在这些路上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在第一天的一整天都没有看到。当然了,有谁会靠近我们呢?我骑行的时候将缰绳缠在腰上,我的矛放在一个袋子里,而我的弓和箭放在另一个袋子里,盾牌挂在马车前端,剑放在剑鞘里。我的脸上布满愁容,头上戴着头盔,前胸和后背都裹着盔甲。不得不说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并不知道怎么去把金属制成盔甲,所以我的盔甲是厚厚的棉质材料,上面有带状的皮革,真的很沉重,如果你想通过穿戴它来保护自己,那么你的力气就会在炎热的天气中衰减。虽然我看起来可能有些暴躁,我的舌头无比干燥,就像长期浸泡在盐碱里的肉片一样,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当我穿上这样的盾牌时,感觉就像住在一座坚固的房子里。我和我的马匹经过的只是这些空荡荡的乡村,他们的沉默也萦绕在我的耳边,因为我们已经掠夺了一切,这里什么也找不到,没有食物、没有棉布,也没有人。这些空荡荡的小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游荡的魂魄。我继续前进着,看着山谷两边的山脉,到了晚上,当我搭帐篷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山脊上正在建造的城镇发出的火光,点着火把的村民们正在上面看守城墙。在山谷下面,我在路边停了下来,试着入睡却难以入眠,整晚都在辗转反侧地听着心跳声。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又出发了,沿途依旧沉默,就连蓝色的天空也像头顶上的一面蓝色墙壁,我觉得特别孤独。

普塔-内穆-霍特普说道:“或许我们善良的迈内黑特也从回忆中得到了快乐。”

“这一天城门是大开着的,集市上人山人海,我没有进去,我觉得没必要进去。当你挨近那座城后你会发现卡叠什的国王是不会把军队藏在米吉多的城墙内的,所以我推测那个国王和他的军队都不在这里。此外,我的法老几天后就要到米吉多了,虽然他是走更平坦的路,但他没有我快。当他到了之后他会问一些能得到有效答案的问题,而且一个脏兮兮的士兵和一辆磨损的马车以及两匹狼狈的战马很有可能遭到他的拷问,因为他不可能从陌生人的口中逼问出任何真相。那是一个很大的城镇,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城墙附近闲逛,最后我在城镇的另外一边发现了一条路,在加沙时曾有人谈起过它。这条路很好辨认,因为它是用石子铺成的,还有橡树分布在两边,这是一条径直从米吉多通往北边的捷径,整条路上只停着我那一辆破马车。

“就在那时我发现了我的法老留在我内心深处的恩赐,当他抓着我的头发然后带我去其他人没去过的地方时我就知道了,有某些新的东西已经留给了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去使用,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现在,我能感受到那份恩赐。把一个小男孩或大男人从背后揪起来不算什么,因为这些人都是很脆弱的。但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时,我就经常干这种事了——我可以找到比我更柔弱的男孩子、女孩子来干这种事。你必须找到一个这样的女孩——她的哥哥和父亲对你的恐惧胜过你对他们的恐惧。但不管怎样,那已是过眼云烟了,我是一名军人,不是恋人,甚至我连一名军人都不是,只能是一条河,遇到洪水上涨我就跟着上涨。”

“不是一直那样的,”迈内黑特说道,“事实上,那是个不寻常的晚上。”

“在那次单独行程中我体会到了什么是孤独,我从来没有如此独处过。现在我即将到达我第四次生命的终点,我也曾给那些在我身边生活过而现在已经死去的人留下过回忆。在我的第一次生命期间,我总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那只不过是一缕思绪罢了。在一些重要的时刻,总有一个声音会进入我的大脑里跟我说话,这个声音有时候很洪亮,我知道那是神灵或者是他的信使传来的声音。现在我正在前往提尔的途中,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听不到两匹马的声音,更不用说听到车轮和支架的咯吱声响了。在整个行程中我都是独自一人,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我的大脑里蔓延,仿佛我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处在一座士兵们正在行军经过的闹市里。

“我无法走动,但我告诉自己如果我没有力量的话就无法靠近那处篝火。

“当我到达下一个地方时,道路一侧的山脉消失了,而另一侧的山脉也变垂直了,我终于看见了太阳。我们已经爬到了树林上面,脚下的小路突然变得狭窄,我不能确定我的马车能否通过。一边是垂直的石壁,另一边是陡峭的悬崖,马匹吓得不敢走动,我只好放开穆的马套,它离悬崖是最近的,然后我把穆的缰绳拴在塔的尾巴上,这样穆就可以紧跟着塔走在后面了。而我则亲自推着马车,马车的外轮悬在空中,随着内轮空转着,我只能使出浑身的力气,倾斜着将马车推向石壁一侧。可想而知,每当遇到一个挡道的石头,我会有多么愤怒,愤怒归愤怒,我还得将马车扛过去。路还没走完,我就明白了为什么说图特摩斯三世是一位伟大的国王。

“这片森林的灵魂依然保持着沉默,它们也鼓励沉默。我可以感受到那些灵魂早已深入大地,而且我也可以感受到它们返回到树上,像玛特的羽毛一样轻盈。在每一缕微风的吹拂中,我听到树叶正在跟它们对话,因此,我可以感受到这些树木的宁静。在树木的一片静寂中,我通过耳膜听出了小动物们的一举一动。我的耳朵是如此灵敏啊,我琢磨着是不是我也受到了树神的保护,因为此时我不再感到恐惧,这是几周以来我第一次有如此安全的感觉。

“沿着这条狭窄的小路慢慢爬坡而上,灌木丛逐渐变得稀少,树木却越来越高大。在这样的路面上我的马匹更好行走了,无论何时我都让我的马匹小跑着前进,然而,沿着道路生长的巨大的树根差点把我的马车绊倒。再往前,树的高度变得令人生畏,我的头上布满了树荫,完全看不到太阳,只能感觉到太阳在头顶的天空里。接着我来到一个令人讨厌的地方,这里有一棵大树倒塌了,树根几乎和树干一样长,树根在地上留下的洞像一个大大的洞穴,比巨蟒的大口还丑陋,在洞底爬行的昆虫让我觉得讨厌,我觉得通往死亡之地的入口肯定和这个洞一样可怕。一想到战争就要来临,我害怕得浑身颤抖,这根光秃秃的树根使我联想到,如果我的手臂被斧头砍掉,我的肩膀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现在我可以更清楚地听见那个盗贼的声音,勇气重返我的腰部和背部,我渴望继续前进,然而一旦我站起来,这些力量又离开了我的身体,似乎只有当我触摸树木时这些力量才会进入我的身体。难道我不像卡纳克神庙的盲祭司吗,正摸索着从一根柱子到另一根柱子?

“当我再次把穆和塔套在马车上时,已经是烈日当空了,前方的道路会是怎样的艰难啊!那条路变得更不顺畅了,马车上的每个扣件都在咯吱作响,我不知道我能否成功抵达提尔,也几乎不知道我想要去那儿的缘由。在这个时候,如果骑上一匹马,然后把武器驮在另一匹马背上能行进得更快速,但没有一位御者愿意失去他的马车。当然,我的马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就是一辆木制的马车,但它仍然有马车的轮廓,所以我正确的判断力并没有屈服,只有一些染着颜料的小斑点残留在木头上,很显然那些缠在车轴上的皮带仿佛又快要脱落了。我仍然很喜欢它,所以我笑了,但此时我的脚底疼得厉害。‘你比我好多了,老伙计。’我对马车说道,然后我们继续前进。

“我们必须这样,”迈内黑特说道,他耸了耸肩,“在那天早上,我再次亲吻了那个可怜的盗贼,让他蹒跚地走回米吉多,而我自己则驾驶着马车朝提尔城走去。接着我来到了山上最恶劣的地方,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实在是太陡了,突然间冒出了一个溪谷,我沿着溪谷走了一段路,突然撞到一块岩石,随后就摔倒在地上。我从地上爬起来,幸好只是碰伤了脚后跟的骨头。马在路上嘶叫着,而且从马车架到马车轴的衔接处已经裂开了。虽然我的小袋子里有两个硬木钉和皮带,可是大半天了我也不知该如何修理,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木匠。

说到这里,迈内黑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伟大的神啊,我会再次将这件事讲清楚,我知道在我第一次生命时我讲出了我单纯的想法。在那些年月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进入过的那些身体。相反,我发现了神灵赐予的平静,就连动物也清楚地了解这种平静,或许可以说我已经在一种动物的体内看到了这平静的光芒。因此,对我来说这个盗贼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除了他的后背和肋骨跟我有些相像之外,然而我从未如此愉悦地享受过。我的手抚摸着他后脑勺上浓密的头发,而且我觉得我的下体已经膨胀了。受拉美西斯二世所赐,我现在足够强大,没有什么可以抵挡。那个盗贼尖叫着,就像一头被割除内脏的野兽——屠夫第一刀就失手了,然后那头可怜的动物就在店铺里面乱跑着,它的内脏掉了出来,店里面的客人见状都惊叫着,屠夫也大声谩骂着。那种声音就跟我身体下的这个小伙子发出的声音一样,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的最后一丝力量——这力量与每个人的神秘之名息息相关,如果我可以这么说——因为它直接进入我的肚子,仿佛我已经从他的身上吸收了力量。噢,我爱死他的臀部了,它是属于我的。我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几乎没法呼吸。我以前用过洞孔自慰,但就像我说过的,这只能赐我安宁。这一次我准备偷走这个恶棍的魂魄,当我完事时,这些魂魄就和伟大的拉美西斯赐予我的而且写在我心里的讯息聚集在一起了。甚至可以说,我的阴茎已经被我的法老偷走了,所以我不得不从另外一个人那里偷回来,而且我知道这样的循环将永无休止。我的欲望就像我的血色一样浓烈,我会一直试着去从我见过的人中偷走他们的魂魄,而实际上我正在做着,最后,我吻了这个家伙,对他带给我的快感表示感谢。

“当然,这些并不是我第一天的感受,也不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感受。刚一开始时我觉得自己是独自一人,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那确实很可怕——就像你在堡垒的围墙下行走,被一颗颗石头坠落下来砸在头上。我还依稀记得我的双眼就像鸟儿似的,在各种景象间飘荡,无片刻的停留,就连马匹也感觉到不舒适。这时候我用的不是我那灵敏轻巧的战车,而是为了这次行程的准确无误,我选择了一辆饱受摧残而且刚刚修好的正在接受训练的马车。我也挑选了两匹壮马,但是这两匹马都很愚笨,即使它们已经听到了无数次指示,但还是听不懂我的命令,整天都是晕头转向。如果以后有时间的话我会把它们训练成我想要的战马,而且我肯定可以做到,但这个时候我需要的并不是这些精疲力尽且愚笨的马匹,而是聪明的且充满活力的。

“我多么畏惧这样的情景啊!我们御者分队里的木匠是一个研究树木的奇才,现在我想起他告诉过我,住在丛林中的黑人从来不会去砍树,除非他们先杀一只鸡献祭,让鸡血滴落在树根上才可以。然后,在第一刀砍下去之后,你必须把嘴唇贴在切口上,吮吸着树汁,直到你和树变成手足般亲密。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把我的舌头贴在树汁上,这些树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它们太凶残了。当我停下马车时,我的两匹马都颤抖了,连穆都累得不小便了,当然它也不敢小便。

“说到这里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我带着他过夜,如同我拥有了伟大的拉美西斯的力量一样——可以说真相就在玛特的天平之中——我逐渐了解了这个盗贼的力量,可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过(他的语言我一句也不会讲,他大概只知道五十句埃及话)。但在我完事之前,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他的性格特征,于是我试着利用他的一些坏习惯,是的,我对他有相当透彻的了解,以至于在后来的十年里一直有这样一个小偷住在我的心里。当我将他留在地上抽泣时,他已经是第十次感激我的不杀之恩了。他也悲叹地忏悔着他所做的那些恶行,但他永远都不会再次忏悔这些。从他口中我知道了一件与卡叠什国王有关的趣事——他在提尔城的珠宝商街有一个女人,就在新的提尔城那里,不是旧的,而国王的这个女人就是这个盗贼隐秘的性伴侣。至于卡叠什国王的军队,这个盗贼除了知道国王有一支军队以外其他的他一概不知。

“是啊,那真是困难重重。可以这么说,我从来不去想真理之地的那些石壁,我和我的法老就是从那里爬到了国王的墓地,我也不想要这样的回忆,虽然我相信我在那次行程中有一种巨大的使命感,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且是个软弱的人——就因为他抓住我头发时我可怜的沉默。不管怎样,当我和马成功地爬上一个斜坡时,我早已大汗淋漓了。在斜坡的前方,道路变宽了,远处的山脉延伸到山谷的另一边,越过绿油油的森林和耕地,那就是米吉多城。我通过山上的防卫墙看到了它。

“图特摩斯三世曾经就是从这个关隘下去的,然后杀到了战场上,将敌军杀个片甲不留,还虏获了好几马车金银,拉美西斯是这么说的,图特摩斯还带走了成千上万的牛和两千多匹马,以及大量的金银珠宝。听这么一说,我想这座城市应该很富有,就像我们的孟斐斯,拥有白色的大理石宫殿,或是镶金的神庙,至少是五彩斑斓的木质宅邸。然而,当我在第二天靠近这座城时才发现它不过是个贫穷的小镇,而且看上去又脏又乱,或许自从图特摩斯征服它之后就变得如此穷困潦倒了。往前走可以看见一座堡垒,那是我见过的第一座叙利亚堡垒,与我们的堡垒不同的是这个堡垒呈方形,而我们的堡垒是直立的石砖墙。那些峭壁是由高低不平的石子组成的,石壁连着山脉,像大地一样绵延起伏。因为每隔几百步就有一座高高的塔,没有成千上万支箭射下来是不可能攻下米吉多城门的。在这种肮脏而低劣的地方,只有饿死的份,我开始明白阿蒙-赫普-苏-夫所说的话了。

“第二天,我了解了更多的信息,因为我来到了山上的一处地方,那里有三条路通往米吉多,而且这里传来了我的法老的声音,这声音向我讲述了关于图特摩斯三世的故事。因为图特摩斯三世曾经和他的军队也来到同样的岔路口,当时他只知道可以经过北边的长路通过泽夫提到达米吉多,或者通过南边开阔的路经由塔那什到达米吉多。这中间也有米吉多城的关隘,但是那条路是经过卡梅尔山脉到达城门的,是一条又窄又险的路。‘战马必须一匹紧跟着一匹,’他的军官说道,‘人也必须一个紧跟着一个。当我们后方的护卫队在这里时,前方的护卫队必须与处在另一边的敌军作战。’我对着这些陌生的树林所呈现出的自然景象沉思已久,它们最终将长存于这些逝世已久的图特摩斯三世的军官的回声里,因为我知道我将会选择图特摩斯走过的路。‘我会带着我的军队前进,’图特摩斯曾经说道,‘我会用我自己的双脚来亲自带路。’在卡叠什和米吉多的国王与他会面之前,他已经带着大部分军队经过关隘,他们本来还以为他会经过南边的长路到达塔那什。

“我一直盯着篝火看,除了篝火的光之外其他的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通过说话的声音我判定不会超过三个人在那里,或许只有两个人,他们正用一种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语言交谈着。

“然而,对于一位刚登基的法老那就不一样了,那个年轻的亚细亚王子更是目中无人。所以,在黎巴嫩的所有土地中,叙利亚已经四处传言:拉美西斯二世正带着史上最大规模的军队从埃及出发,即将行军抵达此处。如果真是那样,假若我是一个盗贼的话,躲在这些漆黑的山谷里,会有很多商人给我提供赏金,而且我会指望交到一个埃及朋友。因此,我没有犹豫,我选择走最危险的那条路去提尔,或许我会落在一些强盗手里,但他们可以给我提供一些情报。在行程中我可能会有强烈的恐惧感,甚至比我和国王重逢时没能提供任何情报还要恐惧。

“当我正在查看我所做的一切时,另一个强盗本来可以跑掉的,但他却抓起一块石头向我的头部扔来。我躲开了第一块石头,他又扔了两块,我愉悦地笑了,因为我们可以有场比赛了,于是我就朝他跑去。他又扔了一块石头,我依旧躲过了,然后他又向我的胸膛狠狠地扔了一个石块,幸亏我用手接住了。当他俯下身去准备再捡一个石块时,我就用刚刚接住的石块把他打倒在地,给他的脖子狠狠一击,他就不再反抗了。他跪在地上时,像被打伤的准备献祭的奶牛一样摇晃着身子,我拿起我的剑,直接在他的后背上敲打着,直到他害怕得像被捣碎的牛排一样柔软,样子狼狈可笑。我敢保证,他就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号叫着,叫声很悦耳,他并不想动用自己的肌肉。

“我很快就了解清楚了,这条铺设石子的路在第一座山脉的另一边就到尽头了,现在我追随着一辆马车的车辙前进着,想必这是一辆以车辙闻名的马车。没追多远车辙就消失了,森林又开始变得密密麻麻,我和我的马匹又再度陷入恐惧。我们在通往提尔的路上,但这并不是平坦的路,这条路弯曲得像一条蛇,蜿蜒着爬上了更高的山脉。在昏暗的午后,我再次想起了曾经听过的关于在这条路上的盗窃事件。在我离开加沙之前,我听过这些盗贼袭击商队的故事,而且没有商人能够收买他们,也不可能向他们交纳贡品换取平安,所以这些被劫的商人都被当成奴隶贱卖掉了。通常每个商人都会写字,所以他们会被当作抄写员卖掉——这算是有价值的奴隶了。然后这些盗贼会卖掉货物,单独留下马匹。这一带有太多盗贼了,可以说米吉多人的专业职业就是盗窃,所以他们总能被雇佣为商队里的武装护卫。

“路是倾斜的,一会儿爬坡,一会儿拐弯,森林逐渐变得开阔,而且在一座小山旁边我可以向下通过溪谷看到大海。我突然从空气中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曾经在德尔塔的绿色长廊闻到过,噢,这股清新的气味经过美丽的绿色长廊飘到了山丘上,令我大吃一惊。这味道几乎和努特天神撑起天空时我呼吸到的空气一样纯净、一样清新,与渗入男人和女人肉体内的汗味有很大的区别。我开始哭喊着,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体味的女子存在。不是说我哭得像个小孩,也不是柔弱地哭泣,而是一种对健壮的渴望,更是由于我的自豪感(因为我之前征服了盗贼)恢复了不少。另外,水在远处奔涌着,我的双眼有些承受不了,我找不到海天交接的地方,那就是我为什么哭泣的原因,仿佛是绝美的景色让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似的。远处的海面上还有船舶,我看惯了我们的帆船在河流上航行着,皇家的船只悬挂着大红大紫的帆布,以及拥有金色和银色的船身,高调地展示着我们巨大的财富,而不仅仅是一支皇家船队。但是这些在绿色长廊上的船离我太远了,以至于我无法看清船身的颜色。那里的白色帆船也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他们经过漫长的波浪起伏的水道,几乎要将自己淹没,而他们的帆船就像白色蝴蝶的翅膀一样在水面拍打着。有一些船正要驶离提尔,有一些船正朝提尔驶来,我无法统计我看到了多少艘船。当我下坡时,我看不到提尔城的全貌,只能看到海岸边的石头。

“其中一匹马叫作穆,是以前人们对水的称呼,对于一匹马来说那是一个奇怪的名字,而且穆在每次停留时都会小便。另外一匹马叫作塔,它和大地很亲密,总是在试图用粪便滋养大地。

“他们看到我手中的剑时大声尖叫起来,然后就跑开了,真是明智之举。如果现在不背对着其中一个人,我就不能攻击另一个人,然而这样也给了我先考虑袭击谁的机会。这两个盗贼的个子都很高,其中一个消瘦狡诈,像一只敏捷的动物,另一个则有着结实的肌肉,我可以看出他的身材和我的差不多。凭着从容的天性——如果我可以这么说——这种天性是那些树赐予我的智慧,我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我用闪电般的速度挥出我的手臂,用我的剑刺穿了那个瘦削男子的胸膛,我感觉到他的心脏立刻脱离了我的手臂,我满腔的怒火就像被国王触摸时爆发出的怒气一样。我从来不知道,甚至跟我的国王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刻,我刺杀他的速度竟然会如此快速。接着,那个被我刺杀的强盗瞬间变了脸色,他对其他人施加过的把戏全部在他的脸上逐一显现出来——偷窃、背叛、伏击……直到最后,我才看到一个善良勇敢的人平静地死去。

“尽管如此,我对森林的恐惧依然胜过对盗贼的恐惧,因为即使有盗贼也要四五个盗贼才能打败我。但如果真来了五个盗贼,我也会让他们其中一人没了双手,其中一人没了双腿,剩下三人也会逃之夭夭。如果我战死了,我的大拇指会戳在某个人的眼睛里,他们什么也得不到,除了一具尸体,两匹驾驭不住的马,以及一辆他们可能卖不掉的马车,因为那辆马车都快散架了。除非我携带着一车金币——但我看起来并没那么富有——要不然我就不值得被盗贼袭击。他们会把我当成一名迷路的士兵,或者是一个准备加入任意一个盗贼团伙的落荒者,甚至把我当成侦察兵,而我确实就是侦察兵。但如果他们把我当成侦察兵的话,哎,与拉美西斯二世对付派遣到埃及侦察的侦察兵相比,他们会使出更凶残的招数来对付我。在我们加沙的同盟中,有一些来自附近部落的亚细亚人,通过他们的谈话,我知道他们很害怕新上任的法老。叙利亚人或许习惯了生活在他们周围的埃及驻军,但是在一个和平的年份,也只有一些象牙可以从底比斯送过来做贡品,而且还要与管辖区的亲王谈判。他们没有试着去改变规则,也没有干涉外国的庙宇。我们埃及人有个说法,‘阿蒙感兴趣的是你的金币,而不是你的神灵。’所以这是一个明智的安排,通常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我一直认为男人都能从彼此间获取很多快乐,”我的母亲说道,“但我就是不明白代价是怎样的。”

“我能从他那里得知这些事情,仿佛那个小偷和我都有同样的语言,而且已经在啤酒屋里喝酒见过面似的,其实不是这样,就连他告诉我的这一点事还花费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呢,而且我还要抓着他的头发拷问才行。在他引起我的欲望前我几乎扯掉了他的半张头皮,后来他才吞吞吐吐全招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太会讲埃及话,或许他可以更快地回答我的问题。这些叙利亚人长着窄小的耳朵,跟他们说话真的很费劲。我会问他一些问题,同时我也非常享受我的身体凌驾在他的身体之上的那种征服感,以至于他都没有力气说话了。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在我的胯下种了一棵树,树正燃着熊熊火焰,而且已经被塞进最深处的神秘弯道里了,也就是拥有神秘之名的地方。”他暂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气。

“我想起了在沙漠里我们在干燥的银色大树枝上烧烤的鹅,那时候太阳神拉已经用手抓着每根树枝,开始加热。假如我在沙漠中死去,我就会变得和自己的骨头一样干瘪,可能连火都烧不着。然而,这些树都能迸发出和它们自身一样高的火焰,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森林里所有的火花,再次觉得像处在士兵们行军经过的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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