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这么觉得。”
树木环绕在我们周围,每一面墙上都画着树。我站在草坪上,沼泽里种着金色的野草,彩色的鱼儿在金色的叶片之间嬉戏。天空的星星在我的头顶上眨着眼睛,太阳落山了,西面的墙泛着红光,和昨晚从曾祖父的屋顶上落下去时一样,只是此时可以看到金字塔,它们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宛如石榴一样红。那些金字塔坐落在平原上,位于两棵金色的树中间,是这些树撑起了我们面前房子的屋角。鸽子和蝴蝶在空中飞舞着,田凫和金雀在芦苇丛中的公牛角上飞来飞去,我脚下的睡莲盛开了,蓝色的莲花让正从鳄鱼窝里偷蛋的老鼠原形毕露。我不哭了,反而被鳄鱼的表情逗乐了。
“你回去吧!”我对她说,“我想要在你小时候玩耍过的房间里睡觉。”以前我从未经历过的事现在发生了,让我很震惊,记忆仿佛从远处飞来的鸟,可以在你的巢里发光。我想到伊雅塞雅博抚慰我的情景,那种幸福的甜蜜感再次向我袭来。
“是的,我本该与法老结婚的,你喜欢他当你的父亲吗?这是你放声大哭的原因吗?”
“是的,你嫁给了父亲,而我是他的儿子,现在你带我到这里来玩,我很开心。”我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不知怎地,我觉得自己很狡猾,跟她说那些话或许会让她跟我说更多。
“这是我最喜欢的房间,”她说,“小时候我经常在这里玩。”
我撒谎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只狗让我很悲伤。”
我从未对她的思想波动如此敏感,又看到她被虱子吓到,那只虫子可能也爬进了我的喉咙里。
我们站在画里的鸟儿和动物之中,我可以看见画家在草根上画的苍蝇和蝎子,鱼儿也在那里闲游着。最后,我对母亲笑了。
“但是你和我父亲结了婚。”
“我想回去了。”我说。
我们走在路上,我能感觉到海斯弗蒂蒂很生气。她将我扛在肩膀上,我的胃贴着她的肩膀,头垂在她的乳房上。前方的路在慢慢升高,我们每走一步就升高一点,似乎我正在变得头朝下。而我全身的热血沸腾着,很害怕自己只是一只掉进开水里的小动物,肉体受到煎熬,灵魂发出嘶叫。后来海斯弗蒂蒂停下来将我放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我们站在一栋非常漂亮的房子前,我第一次分不清那是一栋房子、一座花园还是一个池塘。
我们经常用这种方式跟对方说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喜欢这样,因为我比海斯弗蒂蒂更擅长这些。
“是的。”
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和普塔-内穆-霍特普都戴着蓝色的假发,她坐在法老王位的旁边,他们中间有个长得和我不一样的小孩在玩耍。
她也没有回答我,而是说:“我嫁给你父亲是因为他算是我的半个哥哥。”这个回答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有很多哥哥娶了妹妹或者半个哥哥娶了半个妹妹的美好的皇室婚姻,与穷人结合的情况不算,这根本不算是回答。但我仍能从母亲的思想里看出父亲年轻的时候长什么样,我很惊讶,因为他长得很强壮,有些粗鲁,但粗鲁的程度不严重,年轻且自信,也有点不苟言笑,很多女人都喜欢这样的男人。但是现在他变了,脸部变得扭曲,鼻孔里虽然还在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但却比他年轻的时候(只是七八年前而已)卑微了许多,我猜测这应该与他多年的生活环境有关,他经常和母亲以及曾祖父生闷气。他们之间经常会闹得不愉快,就像吃了不能消化的食物后身体会很难受一样。然后我劝诱母亲多告诉我一些事情,并钳制她的思想,我穷追不舍,终于知道了这个家族的丑闻:迈内黑特的女儿是我母亲的母亲,叫阿斯特-恩-拉,曾经嫁给了拉美西斯三世的弟弟,然后在同一个月里,拉美西斯三世的弟弟就死了,此时母亲降生。然后阿斯特-恩-拉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他出身农民家庭,住在最落后的地区。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做过公共厕所的清洁工,这是一件可耻的事,但他很快就发迹了,靠着像盖布神的长相和一流的床上功夫开了家妓院,慢慢地积累了一大笔钱。祖母阿斯特-恩-拉嫁给他是为了报复迈内黑特,因为从十二岁开始,她就被迈内黑特像情妇一样对待,可当她嫁给王子之后迈内黑特就开始冷落她。所以为了报复,阿斯特-恩-拉嫁给了这个清扫厕所和开妓院的男人,迈内黑特最不认可他这样的发迹方式,他只叫她的第二任丈夫为菲克-弗提,这是我们对捡屎的人最常见的称呼。母亲在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笑了起来,说:“你的曾祖父迈内黑特如此嫉妒,他不想听到自己的女人嫁给了全孟斐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这也是自打你父亲一出生,他就讨厌他的原因。”
“不要提羞辱,因为你在法老面前让我蒙羞。”她斥责道。我感觉她怒火中烧,紧接着,她抱起我走到屋子里去。“我觉得你不可能成为法老,原因和小狗使你哭泣的原因一样,你像狗一样胆小。”
“我本来该是法老的第一夫人。”
但是,那个场面:一个可能成为我母亲的人赤裸着身体与另一个赤裸的身体缠绵在一起,而这个人还不是我的父亲,这迫使我想起昨晚她和迈内黑特缠绵在一起的情形,我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说思维有“双重空间”。但是这样的想法在我头脑里占据了太大的空间,很快我就不去想了,顿时感觉很轻松,四肢都很放松,好像某种宝贵的东西正从我的身体里逃离,但是还会回来。然后我很想在描画的墙边睡觉,在这里,夜晚的气息永远散发着玫瑰的芳香,空气也非常清新。
“你为什么那么说?”
“你梦到我什么了?”
“你也讨厌他吗?”
“如果你嫁给了他,那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我说。
海斯弗蒂蒂好像感觉到我有窥视他人想法的能力(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于是她清除了脑袋里的一切想法。
“它用眼神羞辱我。”我说,此时我想到了母亲和迈内黑特在顶层花园里搂在一起的情景,她肯定也知道了我的想法,因为我看到了血色呈现在她脸上,她显得很生气。
“你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她说,眼睛里立即闪烁出一丝恐惧,她补充道:“也就是说,你是,但也不是。”我知道她想到了迈内黑特。“但你是谁的儿子并不重要,”她继续说,“因为是我生的你。我祈祷你的到来,我在怀上你以前从未如此光彩照人过。”她用手托着我的脸,她的手非常柔软,我感觉自己好像躺在床上,两副玉体横卧在我两侧。“你因我的信念而来,我坚信自己可以生下一个法老,即便嫁给你父亲以后,这个信念也没有消失。”
母亲说:“好吧,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但别走丢了,我要回去了,到你盯着小狗的眼睛看了很久的地方去,和法老还有你的曾祖父在一起。”她对往事打了个寒战。“等你一个人待够时,我希望你能来跟我们坐在一起,然后留意法老对朝臣说些什么。到时他们会提到很多朝中的事,”她叹了口气,“他倾听最古怪的问题,有时候还可以解决它们,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勤于政事的人。”我点点头,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好像她从今以后就要嫁给他似的。我还记得她对迈内黑特说:“如果我们只有一人能回去,那他/她该带着什么回去?”她出去的时候对我微笑,那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笑容,让我心生暖意。只有我一个人了,舒服地躺在椅榻上,椅榻腿像公牛的四肢和蹄子,傍晚玫瑰色的光还残留在夜间。过了一会儿,我似睡未睡着,思维的“双重空间”变成了在水面上竞相漂动的两条船。然后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很有可能已经不是我自己了,但并不觉得悲伤,并没有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是的,我很自信地这样想着,很开心,然后睡着了,或者,用我的话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漫步了。我们的小船相继离开,而我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在那间房子里躺下睡着了。
无论如何,那只是我母亲两个家的其中之一,作为一名战士,迈内黑特的血肯定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因为她再次看着我,眼神就像军官打量战俘、衡量他的价值一样干脆。“你为什么要哭?”她问,“你是否从狗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祥的未来。”
“不,我喜欢他,他是我哥哥,我崇拜他。”一段记忆从她脑袋里很自然地进入我的大脑,父亲六岁的时候,她八岁,是她勾引了父亲。但是,她好像又意识到了我窥视他人思想的能力,于是把意识关闭了。我可以看见她关闭了她的意识,因为我不能继续获取和追寻她的思想了。
她扇了我一个耳光,我非常生气,哭了起来。我的眼泪肯定像硬石碰脆石一样破坏了她的视线,因为她生气时像黑色岩石一样单调的眼神现在崩溃了,我看到她眼神里的悲伤,和小狗眼睛里的悲伤一样。她的表情诉说着自己平生不能说的秘密。“你为什么没有成为法老的第一夫人?”我问她。
“我认为那是你觉得自己本可以成为一位王子。”
母亲深邃的黑色眼睛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你仍然会是我的儿子。”她说。她把我放到大腿上,我感觉自己好像沉进她大腿的肉里了,很舒服,而且即便她大腿上的肉不往下陷了,这种感觉也不会停止。这种甜蜜的感觉不断重复着,就像是对夜晚的美好回忆,现在我很快乐,快乐程度与看着法老的小狗时感觉到的悲伤程度一样。我多么喜欢金字塔反射在沼泽草制成的地板上的红光啊!
“我觉得自己应该也会喜欢在这里玩的。”我说。
我点点头。
“噢,我哭不是因为缺乏勇气,原因非常简单——父亲得不到你们的尊重,按照你所说的,如果他是我父亲的话。”
“我不知道,你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当我单独和你在一起时,并不觉得和你之间有多大的代沟。当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说过的话。有些时候,我觉得你的思想是从他人那里得来的。确实,你能读懂他人的想法,在拥有这样法力的人里,你是最高尚的,但我并不觉得你会成为法老,因为我并没有梦到过你戴上王冠。”
她看着我问:“你喜欢这里吗?”
“在这间房子里,我知道了自己本来是要嫁给法老的。”
“你现在还有这样的信念吗?”
现在母亲用胳膊搂着我的腰,让我看她,但我却盯着她正坐着的椅榻的象牙腿看,它们很像公牛的四肢和蹄子,蹄子要么是放在抛光的地板上,要么是陷进去的,尽管我想继续观看,但是椅榻的表面离水面很高,我可以看到自己和母亲在水面上的倒影。
“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吗?”母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