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尴尬。他想送她回家,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嘴一直紧紧地闭着(就像在梦里,她口含一枚金戒指那样)。
他不相信她。她要是读过,也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她从未提到过。雨果感觉到他惟一能有的伟大情感,就是对他这个被看轻、被遗弃的高楼(那由发表的一篇文章和计划要写的关于他对塔米娜的爱的书建成的高楼)的忠贞不渝,他可以为这座高楼去战斗,强迫塔米娜睁开眼睛看着它,为它的高大而赞叹。
“不,”塔米娜说。
雨果知道自己说的都是蠢话,这蠢话会把他引向一个无可挽回的境地,但他没有退路并为此感到十分沮丧。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声音在发颤:“你不理解我?我不愿意我们这里也落得个跟你们那里一样的下场!如果大家都沉默,我们最后全变成奴隶。”
雨果意想不到的性成功,也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失望。他可以随时跟她做爱(她不能拒绝已经同意和他做过一次的事情),但是他觉得既没有把她征服,也没有把她的心捕获。噢!他身体下面的一个赤裸的身体怎么可以如此无动于衷、若无其事,如此遥远和陌生?他难道不想让她成为他内心世界的一部分,糅合着他的血液和他的思想的宏伟壮丽的内心世界?
词语越来越重,就像大口地嚼着咬不动的肉一样。雨果不说了。看着美丽的塔米娜,他心生恨意。他觉得她不把他放在眼里。她高栖在移民和寡妇这一过去之上,就像站在摩天大楼的楼顶,带着虚假的自豪高高在上地看着其他人。雨果充满了嫉妒,想着他努力在这一大楼对面建立起来而她却看也不看一眼的他自己的高楼:他的高楼是用一篇发表的文章和计划中的关于爱情的一本书建成的。
“是的,”塔米娜说。
雨果受到了这一嘲讽的伤害:“你很长时间不在你的国家生活,你忘记你们的警察有什么本事了。这篇文章有很大的反响。我收到了很多信。你们的警察知道我是谁。我知道。”
“听着!你真的以为在布拉格的人们会知道你的文章吗?”
然后,塔米娜问他:“你什么时候去布拉格?”
雨果想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她需要他去布拉格。他产生了一个不可遏止的报复她的欲望。
“你知道的,我在文章里谈了政权的问题。我分析了政权的运转。我批评了在你们那里所发生的事情。我直言不讳。”
“塔米娜,”他神情忧郁地说,“我知道你怨我,因为我不去布拉格的事儿。我也是,我起先想可能等一等再发表这篇文章,后来我明白我没有权利再沉默下去。你理解我吗?”
在饭店里,他坐在她对面,说着:“我要写本书,塔米娜,关于爱情的书,是的,关于你和我,关于我们俩,我们最亲密的日记,我们两个身体的日记,是的,我要扫除掉所有的禁忌,说出一切,说出我的一切,我存在和思考的一切,而同时这又是一部政治书,一部关于爱情的政治书,一部关于政治的爱情书……”
她继续给人端送咖啡,再也没有往布拉格打过电话。
塔米娜看着雨果,突然之间,他不再能更持久地忍受这一目光,说得语无伦次起来。他想把她捕捉到融合着他的血液和思想的世界里,但她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由于无人分享,他说的话在他嘴里变得越来越重,语速也越来越慢:
“塔米娜,”他说,“我以为你自己会明白。你是读过我的文章的!”
“……一部关于政治的爱情书,是的,因为世界应该按人的尺度来创造,按我们的尺度,按我们身体的尺度,你的身体,塔米娜,我们的身体,是的,为了我们有朝一日能不一样地拥抱,不一样地爱……”
他说着什么,她加快脚步作为惟一的回答。一会儿,他就找不出什么可说的了,他又默默地在她身边走了几米,然后他停在原地,不动了。她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
她从卫生间出来,嘴巴(还有不少酸味)紧紧地闭着。
就在这时,塔米娜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离开椅子,冲向卫生间;肠胃涌上喉咙,她跪在便盆前要吐,她的身体抽搐着就好像被痛哭所震动一样,她眼前看到了这个家伙的睾丸、生殖器、阴毛,闻到了他嘴里的酸臭气息,感觉到他的大腿在接触她的臀部。这时候,她想到她再也想不起她丈夫的生殖器和阴毛是什么样了,厌恶的记忆比柔情的记忆更强大(是的,天哪,厌恶的记忆比柔情的记忆更强大!),她可怜的脑袋里今后就只剩下这个有口臭的家伙了。她呕吐着,抽搐着,呕吐着。
塔米娜沉默了。她越来越美。天哪,如果她稍稍睁开眼睛看一下他的世界,他要在里面捕获她并融合着他的血液和思想的世界,他会答应她去布拉格旅行一百个来回的!他忽然改变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