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维奇不能接受压在人身上的传统的重负。她拒绝承认裸露着脸就是贞洁的,而裸露着屁股就是无耻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从眼里流出的带咸味的液体就是高尚的诗篇,而通过肚子流出的液体就该引起人的反感。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愚蠢的、做作的、无理的,她就像一个叛逆的女孩子对待天主教寄宿学校的校规一样,对待这些传统惯例。
大家都为这一发现感到高兴,一个腆着奇大肚皮的男人侃侃而谈地发挥起来,他说西方文明就要灭亡,人类将最终从犹太-基督教传统的枷锁奴役下解放出来。这些话扬不止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一百次、五百次、一千次地听到过,沙滩这几米的空场眼看着就要变成阶梯教室了。那男人说着,其他所有人都饶有兴趣地听着,而他们裸露的性器官这时正傻呆呆地、忧伤地看着地面的黄沙。
“很好,”爱德维奇说,“应该回归到他那儿。回到人还没有被基督教戕害的那个时代。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把你的衣服放我这儿吧,”她边说边脱下自己的浴衣,里面一丝不挂。
说到最后一个话题,爱德维奇强调说:“扬刚说这是达夫尼斯之岛。我觉得他说得对。”
爱德维奇同意:“是的。更奇怪的是,这些身体都是美的。你看,即便是衰老的身体、生病的身体也都是美的,只要它们还只是身体、没有衣服的身体。它们同自然一样美。一棵老树同一棵幼树一样的美,生病的狮子依然是兽中之王。人的丑陋乃是衣服的丑陋。”
他们赤身裸体走下楼梯,来到海滩,那里成群的人都在裸着身休息、散步、游泳:赤裸的母亲和赤裸的孩子,赤裸的祖母和她们赤裸的孙子,赤裸的青年和赤裸的老人。女人的乳房多得不可胜数,形状千姿百态,美的,不那么美的,丑的,大的,皱缩的等等。扬不无伤感地意识到,在年轻的乳房面前,年老的乳房不显得年轻;但是相反,年轻的乳房却显得更老,而所有这些乳房都同样的奇奇怪怪,无足轻重。
因海滩上四散的裸体而感受到的悲哀让扬越来越难以忍受。他说:“太奇怪了,这里所有这些裸体……”
从厕所出来后,她向扬笑了笑,让他吻了双颊:“我们去海滩?”
绵羊在吃着干草,扬又一次带着叹息重复说道:“达夫尼斯,达夫尼斯……”
几小群裸体的人向他们走来。爱德维奇把扬介绍给他们。大家和他握手问候,说出自己的头衔,表明各自的荣幸。然后,他们说起不同的话题:海水的温度,戕害着人们身心的虚伪的社会,美丽的岛。
出发去美洲之前,扬带爱德维奇来到了海边。这是一个废弃的小岛,岛上只有几处小村落,牧场里绵羊在漫不经心地吃草,只有一家旅馆,朝向一片围起来的海滩。他们各自租了一个房间。
“是的,”他说,“我喊达夫尼斯。”
他再一次向她肯定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爱德维奇断言:“是的,你说得对,这就是达夫尼斯之岛!”
“是的,”扬回答,但他想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他们在海滩上慢慢地走着,脚下的沙子滚烫,一只公羊的咩咩叫声与海水声应和着,橄榄树阴下,一只肮脏的绵羊在吃着一堆干草。扬想起达夫尼斯来。他躺着,对赫洛亚赤裸的身体痴迷不已,他兴奋异常却不知这兴奋把他唤向何方,这是没有目的、没有平息的兴奋,它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到视线不及的所在。一阵强烈的怀恋之情袭上扬的心头,他想回到过去。过去,那男孩那里。过去,男人之初,他自己的初始,爱的初始。他想有欲念。他想有心的颤动。他想躺在赫洛亚身旁,不知肉体之恋为何物,不知快感为何物。将自己变成兴奋,只是兴奋,只是困惑,面对着女人身体时男人所感受到的神秘的、不可理喻的、奇迹般的困惑。他大声说出:“达夫尼斯!”
“你喊达夫尼斯?”
扬一直觉得在别人面前脱衣服,有点儿不习惯。他几乎有点儿羡慕爱德维奇,她赤裸着走来走去,就像穿着一件很舒服的家常裙子一样。她赤裸身体甚至比穿着衣服还自然,就好像她扔掉衣服的同时,也同时扔掉了身为女人的艰难命运,成了一个没有性别特征的人。就好像性是包在衣服里的,而赤裸是中性的一样。
他们永远也不互相理解,爱德维奇和他之间。但他们总是互相赞同。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解释对方的话,他们两人之间有种奇妙的契合,一种奇妙的建立在不理解基础上的契合。他很清楚这一点,几乎乐此不疲。
“那里,也许还有一个小小的自然的天堂,”爱德维奇接着说,“羊群和牧羊人,属于自然的人。感官的解放。对你来说,这就是达夫尼斯,是不是?”
他对此了如指掌。即便家里有很多人来时,她也是平平静静地宣布她要去撒尿,并且隔着虚掩的厕所门和别人聊天。这既不是卖弄风情,也不是不知羞耻。恰恰相反,这是对卖弄风情和不知羞耻的绝对废除。
此时,他又被那模糊且神秘的边界概念给纠缠住了,他觉得自己正处在边界线上,正要跨过去。一种奇异的悲伤涌上心头,从这宛若云雾的悲伤中显现出一个更为奇异的念头:犹太人就是结成队、赤裸着走进毒气室的。他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这一画面固执地掠入他的脑海,也不明白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它意味着那个时候,犹太人也是在边界的另一边的,也就是说,裸体成了另一边的男女们的制服。裸体成了一块裹尸布。
因为他喜欢将他们建立在误解基础上的理解发挥下去,他就补充说:“我们住的旅店应该叫做:另一边。”
“是的,”爱德维奇兴高采烈地叫道,“在我们的文明牢笼的另一边!”
他敲门。她的声音从房间尽头传来,让他进来。他先是谁都没看见。“我撒尿呢,”她从半掩着门的卫生间向他喊道。
他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