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火车启动,妈妈靠在车窗旁,卡莱尔在站台上,长时间向她挥手,长时间,一直挥到最后。
妈妈抚摩着他的手:“你心肠真好,卡莱尔。真好。我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个。可是你知道,我的鬈毛狗在那边有了它的习惯。我也和邻居们交了一些朋友。”
“这你还不知道?”妈妈生气地说。两个女人早就互相不理睬了,她们恶语相向,吵成一团,分了手,再也没和好过。卡莱尔应该记得。
可是,这一缩小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座温泉小城重峦叠嶂的景色,有着雕刻立柱的木制柱廊,城市四周的山峦上布满草地,上面有羊群在吃草,听得见羊铃儿的叮当声响。他在脑海中将诺拉夫人赤裸的身体种植在这片景色之中(就像一个粘贴画作者将一幅版画剪下来贴在另一幅版画上一样)。他心想,所谓美,就是星光一闪的瞬间,两个不同的时代跨越岁月的距离突然相遇。美是编年的废除,是对时间的反抗。
卡莱尔还沉浸在昨夜的美色之中。他知道,在一千或三千次性行为中(他一生做过多少次爱呢?),只有两三次是真正有实质意义,令人难以忘怀的,其他不过是一些反复、模仿、重复或者回味。而卡莱尔知道,昨天的爱是这两三次伟大的性爱中的一次,他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激之情。
“当然知道,”妈妈说道,随后她说出了波希米亚一个温泉小城的名字。卡莱尔很了解这座城市,但他从来不知道是在那里,确切地说,是在那里的一个更衣室,他看到了赤身裸体的诺拉夫人。
或者,这一缩小只是个视觉幻象,因为妈妈离得远,在别处,于是他远远地看见她,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绵羊、一只山雀、一只蝴蝶?
然后,她向他抱怨:他们对她犯下了很多错。当他和玛尔凯塔住在她那里时,他对她缺乏耐心,甚至经常表现出粗鲁,漠不关心,她为此非常难过。是的,她承认,这次他们非常之好,和以往有所不同。他们变了,是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等待这么长时间才有所改变呢?
是一个人真正地缩小吗,放弃了成人的维度,开始了一个长长的旅程,通过衰老和死亡走向没有维度只有虚无的远方?
首先她感谢他:她在儿子和儿媳家感觉很好。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我们和她一起度假是在什么地方吗?”
他心中充盈着这种美,以及对美的感激。然后,他突如其来地说:“妈妈,玛尔凯塔和我,我们想,您也许还是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换个大一点儿的公寓房不是什么难事。”
然后,他们就上了火车。卡莱尔要为妈妈找一节车厢,可是他们觉得哪节车厢都人多,不舒服。最终,他让妈妈在头等车厢坐下,跑着去找检票员办理补票。由于他手里正拿着钱夹,他就抽出了一张一百克朗的钞票,放在妈妈的手里,仿佛妈妈是一个要被送到远方、送到广袤世界里的一个小女孩。妈妈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接过钱,就像一个习惯了大人不时给她塞些零用钱的小学生一样。
爱娃在颠簸的车厢里瞌睡起来。玛尔凯塔从车站回来,又睡下了(一个小时以后她要再起床,准备去上班),现在该轮到卡莱尔送妈妈去车站了。今天,是坐火车的日子,再过几个小时(那时夫妻两人都已经上班了),他们的儿子就会走下站台,为这个故事划上句号。
卡莱尔听着这一长串唠唠叨叨的埋怨(他都背下来了),但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用眼角看了妈妈一眼,又一次吃惊地看到她是如此之小。好像她的一生都是个不断缩小的过程。
他开车送妈妈去车站,路上她不停地说话。
“现在,她是个老太婆了,你知道。她差不多瞎了。”
“你们常见面吗?”
当妈妈暂时停止了一连串的抱怨后,卡莱尔问她:“她怎么样了,诺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