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决非衡量智慧的唯一尺度,依我看也不是最高尺度。照叔本华们的意思,莫非要女人也具备发达的逻辑思维,可以来和男人讨论复杂的哲学问题,才算得上聪明?我可没有这么蠢!真遇见这样热衷于抽象推理的女人,我是要躲开的。我同意瓦莱里订的标准:“聪明女子是这样一种女性,和她在一起时,你想要多蠢就可以多蠢。”我去女人那里,是为了让自己的理性休息,可以随心所欲地蠢一下,放心从她的感性获得享受和启发。一个不能使男人感到轻松的女人,即使她是聪明的,至少她做得很蠢。
在东西方这两位哲人眼中,女性都是永恒的象征,女性的伟大是包容万物的。
女性智慧是一种尘世的智慧,实际生活的智慧。女人不像男人那样好作形而上学的沉思。弥尔顿说:男人直接和上帝相通,女人必须通过男人才能和上帝相通。依我看,对于女人,这并非一个缺点。一个人离上帝太近,便不容易在人世间扎下根来。男人寻找上帝,到头来不免落空。女人寻找一个带着上帝的影子的男人,多少还有几分把握。当男人为死后的永生或虚无这类问题苦恼时,女人把温暖的乳汁送进孩子的身体,为人类生命的延续做着实在的贡献。如果世上只有大而无当的男性智慧,没有体贴入微的女性智慧,世界不知会多么荒凉。
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之道,这正是女人的可贵之处。男人有一千个野心,自以为负有高于自然的许多复杂使命。女人只有一个野心,骨子里总是把爱和生儿育女视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个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么,不论她在痴情地恋爱,在愉快地操持家务,在全神贯注地哺育婴儿,都无往而不美。
如果一定要在两性之间分出高低,我相信老子的话:“牝常以静胜牡”,“柔弱胜刚强”。也就是说,守静、柔弱的女性比冲动、刚强的男性高明。
女人也是自然。
男人喜欢上天入地,天上太玄虚,地下太阴郁,女人便把他拉回到地面上来。女人使人生更实在,也更轻松了。
在面临人生灾难和重大抉择的时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们同样悲痛难当,但她们能够不让感情蒙蔽理智。这也许是因为,男人的理智是逻辑,与感情异质,容易在感情的冲击下溃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觉,与感情同质,所以能够在感情的汹涌中保持完好无损。
女人推进艺术,未必要靠亲自创作。世上有一些艺术直觉极敏锐的奇女子,她们像星星一样闪烁在艺术大师的天空中。
老子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早的女性主义者,他一贯旗帜鲜明地歌颂女性,最典型的是这句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翻译成白话便是:空灵、神秘、永恒,这就是奇妙的女性,女性生殖器是天地的根源。注家一致认为,老子是在用女性比喻“道”即世界的永恒本体。那么,在老子看来,女性与道在性质上是最为接近的。
女性本来就比男性更富于人性的某些原始品质,例如情感、直觉和合群性,而由于她们相对脱离社会的生产过程和政治斗争,使这些品质较少受到污染。因此,在“女人”身上,恰恰不是抽象的“人”,而是作为性别存在的“女”,更多地保存和体现了人的真正本性。同为强调“女人”身上的“女”,男权偏见是为了说明女人不是人,现代智慧却是要启示女人更是人。
也许可以说,男人站得高些,视野宽些,所以容易瞻前顾后,追悔往事,忧虑未来。但是,女人的状态是更健康的,她们更贴近生命的自然之道。当男人为亲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时,女人嘹亮地抚尸恸哭,然后利索地替尸体洗浴更衣,送亲人踏上通往天国的路。
恋爱是短暂的,与每一个女人的肌肤之亲是短暂的,然而,女性是永恒的。这永恒的女性化身为青春少女,引我们迷恋可爱的人生,化身为妻子,引我们执著平凡的人生,又化身为母亲,引我们包容苦难的人生。在这永恒的女性引导下,人类世代延续,生生不息,不断唱响生命的凯歌。
如果说男人喜欢女人弱中有强,那么,女人则喜欢男人强中有弱。一个窝囊废的软弱是可厌的,一个男子汉的软弱却是可爱的。女人本能地受强有力的男子吸引,但她并不希望这男子在她面前永远强有力。她最骄傲的事情是亲手包扎她所崇拜的英雄的伤口,亲自抚慰她所爱的强者的弱点。这时候,不但她的虚荣和软弱,而且她的优点——她的母性本能,也得到了满足。母性是女人天性中最坚韧的力量,这种力量一旦被唤醒,世上就没有她承受不了的苦难。
我对女性只有深深的感恩。男女恩怨,一切怨都会消逝,女性给人生、给世界的恩却将永存。我相信,不但我,一切懂得算总账的男人,都会是这样的心情。
歌德诗曰:“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
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里。妇女解放,男女平权,我都赞成。女子才华出众,成就非凡,我更欣赏。但是,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男人是孤独的,在孤独中创造文化。女人是合群的,在合群中传播文化。
母爱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对于每一个正常成长的人来说,“母亲”这个词意味着孕育的耐心,抚养的艰辛,不求回报的爱心。然而,要深切体会母爱的分量,是需要有相当阅历的。在年少时,我们往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的关爱,因为来得容易也就视为当然。直到饱经了人间的风霜,或者自己也做了父母,母亲的慈爱形象在我们心中才变得具体、丰满而伟大。
对于女人,有两种常见的偏见。男权主义者在“女人”身上只见“女”,不见“人”,把女人只看作性的载体,而不看作独立的人格。某些偏激的女权主义者在“女人”身上只见“人”,不见“女”,只强调女人作为人的存在,抹杀其性别存在和性别价值。后者实际上是男权主义的变种,是男权统治下女性自卑的极端形式。真实的女人当然既是“人”,又是“女”,是人的存在与性别存在的统一。正像一个健全的男子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既是同类,又是异性一样,在一个健全的女人看来,倘若男人只把她看作无性别的抽象的人,所受侮辱的程度决不亚于只把她看作泄欲和生育的工具。
我相信,有两样东西由于与自然一脉相通,因而可以避免染上时代的疾患,这就是艺术和女人。好的女人如同好的艺术一样属于永恒的自然,都是非时代的。
在事关儿子幸福的问题上,母亲往往比儿子自己有更正确的认识。倘若普天下的儿子们都记住母亲真正的心愿,不是用野心和荣华,而是用爱心和平凡的家庭乐趣报答母爱,世界和平就有了保障。
女人是人类的感官,具有感官的全部盲目性和原始性。只要她们不是自卑地一心要克服自己的“弱点”,她们就能成为抵抗这个世界理性化即贫乏化的力量。
当我独自面对自然或面对女人时,世界隐去了。当我和女人一起面对自然时,有时女人隐去,有时自然隐去,有时两者都似隐非隐,朦胧一片。
无独有偶,歌德也说:“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细读《浮士德》原著可知,歌德的意思是说,“永恒”与“女性”乃同义语,在我们所追求的永恒之境界中,无物消逝,一切既神秘又实在,恰似女性一般圆融。
女人的聪明在于能欣赏男人的聪明。
文明已经把我们同自然隔离开来,幸亏我们还有女人,女人是我们与自然之间的最后纽带。
强的男子可能对千百个只知其强的崇拜者无动于衷,却会在一个知其弱点的女人面前倾倒。
大自然把生命孕育和演化的神秘过程安置在女性身体中,此举非同小可,男人当知敬畏。与男性相比,女性更贴近自然之道,她的存在更为圆融,更有包容性,男人当知谦卑。
也许有人要反驳说,女人岂非比男人更喜欢赶时髦?但这是表面的,女人多半只在装饰上赶时髦,男人却容易全身心投入时代的潮流。
谈及现代社会中男人和女人所承受的压力,我的想法是:凡是来自自然分工的压力,例如男人奋斗,女人生育,都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好承受的。女权主义企图打破自然分工,要女人建立功名,否则讥为思想保守,要男人操心家务,否则斥为性别歧视,不仅没有减少原来的压力,反而增加了新的压力。
女人作为整体是浑厚的,所以诗人把她们喻为土地。但个别的女人未必浑厚。
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让安德列和彼尔都爱上娜塔莎,这是意味深长的。娜塔莎,她整个儿是生命,是活力,是“一座小火山”。对于悲观主义者安德列来说,她是抗衡悲观的欢乐的生命。对于空想家被尔来说,她是抗衡空想的实在的生活。男人最容易患的病是悲观和空想,因而他最期待于女人的是欢乐而实在的生命。
一个男人真正需要的只是自然和女人。其余的一切,诸如功名之类,都是奢侈品。
走向何方?走向一个更实在的人生,一个更人情味的社会。
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却还能抚平男人的野心。
也许,男人是没救的。一个好女人并不自以为能够拯救男人,她只是用歌声、笑容和眼泪来安慰男人。她的爱鼓励男人自救,或者,坦然走向毁灭。
女人比男人更属于大地。一个男人若终身未受女人熏陶,他的灵魂便是一颗飘荡天外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