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信人性和人生基本境况是不变的,人类不分古今东西都面临着某些永恒的根本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构成了一切精神文化的核心。当然,对于每个人来说,如何融汇贯通却是要他独立完成的事情,并且必定显出文化背景和价值取向的差别。
在西方精神史上,斯多葛派建立了两个重要传统,一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二是关注个人内在生活。
在西方,一头是上帝,一头是个人,社会在中间,其功能是为两头服务。中国文化却是为了中间牺牲两头,上帝、个人都可以不要,唯求社会稳定。
在中国历史上,孔子或者被神化,成为祭拜的偶像,或者被妖魔化,成为打倒的对象,其实都是充当了统治或革命的道具。要正确理解孔子的价值,惟有把他还原成一个人,一个像苏格拉底那样的哲人。从未听说西方人祭苏格拉底,若问西方人是怎样继承苏格拉底的精神遗产的,请看从柏拉图到今天的大师迭出的西方哲学史。
东方文化——好东西。西方文化——好东西。东西方文化——不是东西。
现在,我们正在实现社会转型,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开路,但必须有另两个转型配套,方能成功,其一是人治秩序向法治秩序的转型,其二是以忠君和爱国为核心的道德向以正义和仁慈为核心的道德转型,而这三个转型都是建立在对个体生命的尊重的基础上的。
在以儒家为主体的文化传统中,所缺少的正是尊重个体生命这样一个极其重要的观念。因此,在道德领域,儒家的“仁”最后落实为“孝”和“忠”,所强调的始终是忠君爱国,是个人为集体和国家而牺牲。在社会秩序方面,则是长达数千年的人治即家长式统治,长官意志支配一切。
一切关于东西方文化之优劣的谈论都是非文化、伪文化性质的。民族文化与其说是一个文化概念,不如说是一个政治概念。在我眼里,只存在一个统一的世界文化宝库,凡是进入这个宝库的文化财富在本质上是没有国籍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化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必定是共通的,是属于全人类的。那些仅仅属于东方或者仅仅属于西方的东西,哪怕是好东西,至多也只有次要的价值。
儒家未知生焉知死,道家齐生死,都不肯正视死。儒家入世,道家出世,都躲开了世界的可怕边缘。
人类基本的真理始终是相同的,变化的只是对它们的表达以及那些次要的真理。
作为英国人,毛姆生下来便是基督徒,而基督徒是把天主教视为异教的。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完全可能生在德国南方,成为一个天主教徒,那样他就要因为并非自己的过错而作为异教徒受惩罚了。这未免太荒谬。这样一想,他从此不信教了。
常常听人叹息: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大思想家?什么时候我们才有自己的世界级大思想家?我答道:难道这很重要吗?凡是大思想家,例如康德、海德格尔等,既然是世界级的,就是属于全世界的,也是属于你的。思想无国别。按照国别选择思想家的人,真正看重的不是思想,而是民族的虚荣。
智慧无国籍。无论东西方,都有过一些彻悟人生底蕴的智者,他们的思想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在这方面,谈不上东西方优劣的比较。为了疗治现代文明的弊病而求诸东方文化,乃断章取义之论。正确的提法是,全人类共同继承各民族历史上的优秀文化遗产。
人们常常叹息,中国为何产生不了大哲学家、大诗人、大作曲家、大科学家等等。据我看,原因很可能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的实用品格,对纯粹的精神性事业不重视、不支持。一切伟大的精神创造的前提是把精神价值本身看得至高无上,在我们的氛围中,这样的创造者不易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孤单的,很容易夭折。中国要真正成为有世界影响的文化大国,就必须改变文化的实用品格。一个民族拥有一批以纯粹精神创造为乐的人,并且以拥有这样一批人为荣,在这样的民族中最有希望产生出世界级的文化伟人。
儒家思想中,我最赞赏的是对个人道德修养和操守的重视,把自我完善看作人生最高目标。做一个好人,这本身就是价值,就是目的,至于别人是否知道,会不会表扬你,在社会上能否得到好报,都不重要。道家思想中,我最赞赏的是对个人精神自由的重视,把自我实现看作人生最高目标。人活在世上,要超脱功利和习俗,活出自己的真性情。在现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里,这二者尤其可贵。
东方和西方的关系问题是一个说不完的老话题了。我的直觉是,在这个问题上的一切极端之论都是可疑的。需要的是一种平常心,一种不假思索就喜欢和接纳一切好东西的健康本能。在此前提下,才能用一种开阔的人类眼光来看待东西方文化之异同。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常识与智慧、矫情与狭隘心理相结合的具体例证。
东西文化之优劣成了一个持久的热门话题,我始终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么复杂。在我看来,一切民族的文化传统中都有优秀的成分,它们同属于全人类的文化遗产。无论东西方,自古以来都有圣哲及后继者思考着人类某些具有永久性的根本问题,他们的思想对于一切民族一切时代的人都会有启示意义。西方不但有科学传统,同样也有人文传统,而首先对现代文明进行反思的恰恰是西方人自己,这些先觉者在反省中注意到了东方传统的长处,正表明了他们的立足点不是狭隘的民族性,而是人类性。我们的论者不去注意他们的这种立场,却挑出他们赞扬东方文化的片言只语沾沾自喜,则恰好暴露了自己的狭隘性。
中国是否缺少了一个斯多葛派?
我认为,在这个最简单的思路中,包含了国际主义的最深刻的理由。
我的意思是说,文化不分东西,只要合乎人性,表达人性,就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财富。
儒教其实是处世术,道教其实是养身术,儒道释合流其实是统治术。
有一些东西,比如自由、民主、人权,业已成为普世价值,不管你怎样朝它们叫嚷,都无济于事了。
百年中国的主题是富强。为求富强,人们到西方寻找真理。在这个出发点中蕴涵着中国文化的一个悠久传统,便是把真理仅仅当作了工具,对于任何精神事物唯求其功用而忽视其本身的价值。这一思路在整体上未脱中体西用的大框架。因此,百年来,无论怎样引进西学和检讨传统,国人对于作为西学核心的精神之神圣价值和学术之独立品格的观念依然陌生,中国文化的实用传统依然根深蒂固。在我看来,如果在这方面不能醒悟,中国人的精神素质便永远不会有根本的改观,中国也就永远出不了世界级的文化巨人。
我也谈论东西方文化,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揭穿这个伪话题,给那些热衷的谈论者泼一盆冷水。
我的意思是说,那些热衷于评说东西方文化之优劣的谈论,所谈论的是一个伪话题。
我丝毫不低估孔子的世界性意义,但这种意义肯定不在于向全世界推广儒家文化,就像苏格拉底的意义不在于向全世界推广希腊文化一样。凡是具有世界性意义的精神伟人,其思想必定深入地触及了人类共同的基本问题,孔子也是如此。人类历史上有四位世界性的精神伟人,即苏格拉底、佛陀、孔子、耶稣,按照雅斯贝尔斯的说法,其思想的共同内涵是“对人类基本境况的体验以及对人类使命的阐明”。孔子思想中这种超越于时代和民族的内涵集中体现在他的教育思想中,即一种注重个人内在道德追求和人格修养的为学处世态度。
看任何事物,必须跳出这个事物,站在比较高的位置上,有广阔的视野,才看得清它的全貌。看民族文化也是如此。站在本民族的立场上看本民族文化,必定分不清精华和糟粕。只有站在世界和人性的立场上,才能看清本民族文化中哪些是具有普世价值的精华,哪些是违背人性的糟粕。
说句老实话,我已听厌了不断老调重弹的中西文化讨论,既不相信全盘西化,也不相信儒学复兴,并且也不相信可以人为地造就一种东西合璧普遍适用的新文化新人生观。当务之急不是制订救世的方案,而是启迪自救的觉悟,不是建立统一的价值体系,而是鼓励多元精神价值的真诚追求。如果有更多的人注重精神生活,热爱全人类文化遗产,认真思考人生问题,那么,不管思考的结果怎样纷异,都是中国文化乃至中华民族前途的福音。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热衷于文化讨论的学者,缺少的是真诚的儒者、释者、基督徒、人文主义者等等,一句话,真诚的理想主义者。
一个民族在文化上能否有伟大的建树,归根到底取决于心智生活的总体水平。拥有心智生活的人越多,从其中产生出世界历史性的文化伟人的机会就越大。
传统和现代化是一个多么陈旧的热门话题,一切可能的主张都提出过了,出路依然迷茫。中西文化的文章做了又做,五花八门而又千篇一律。这种两难抉择本身似乎也成了我们无法摆脱的传统,纠缠着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的头脑和步伐。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具备现代文明世界一员的自信,强壮得既不怕自己的传统,也不怕外来的文化,对两者都泰然处之呢?
中国文化传统最缺少两个东西:形而上学与个人主义。对于我们来说,皇帝和祖宗就是上帝,个人微不足道。